那人似乎是怯了一下,又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困惑地看她。她又说:
"你在这儿睡,我也在这儿睡。"
"那怎么行?"那人叫起来。
"怎么不行?"她说。
"怎么倒也不怎么,就是……不方便。"
那人吭吭吃吃说不方便,李静惠的脸便烧了起来,心也怦怦跳了两下,说:
"有什么不方便的?把毯子铺地下,我睡,你睡床上……"
那人似乎动心了,没说话,踌躇一下,但是立即又果断地说:
"你就在床上睡吧!我走,我到麦场上去!"
那人坚决地要往麦场上去睡觉的行动,使得李静惠的心又咚咚猛跳几下,越发激起了她对他的尊敬。她在心里迅速地思忖了一下,这样一个善良、纯洁和正派的人和她睡在一间房子里,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和无礼举动的,于是,她也很坚决地说:
"你要是非到麦场上去,我也不在这儿睡了,我到卡车上坐着去!"
她立即就做出了要走的样子,走到门口去。
那人怔住了,看她,过一会儿,迟迟疑疑地说:"别走,你别走。邪就这样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那人同意不走,李静惠也没有坚持自己要睡地下。那人动手把床上的一条棉线毯拿下来铺在小木箱和木板床之间的地方,又从地下的木箱里拿出一条床单放在地铺上。李静惠看出来了,那人是要把这条单人床单当被子盖,便说,你盖被子吧,你盖被子,我盖床单。她去拿床上的被子,但那人拦住了,说你盖吧,你盖吧,我嫌热。李静惠知道,河西走廊的夏天的夜晚,也是要盖被子的,后半夜有点凉,但是她想那人决不会自己盖被子而把她冻着,所以也没再坚持,便开始整理拿线毯时弄乱了的床铺,并把蚊帐理好。
她把床整理好的时候,那人已经把棉袄卷起来当枕头放在地铺上了。那人看着她说:
"睡吧。"
一说睡觉,她才感到事情有点难堪。她以前没有在男人的床上睡过觉,可如今不仅仅是要在男人的床上睡觉,而且一个陌生的男人就在身旁,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爬上床去。她犹豫一下,羞怯地说:"你先睡吧。"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窘态来了,可能也知道在他睡下之前她是不会上床的,便一句话没说,脱了鞋坐在地铺,拉床单盖住腿,才说:"你上床吧,我吹灯。"
李静惠说:"你睡吧,你睡好了,我吹灯。"
那人看了她一眼,躺倒,把床单拉到胸口。李静惠说声我吹啦,吹灭了灯。
灯是放在木箱上的。灯一灭.房子里便漆黑一片。为了不碰着那人,李静惠手扶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床,急急地撩开蚊帐上了床。幸亏是熄了灯,否则那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笨手笨脚慌慌张张爬上床的样子的。她摸索着把蚊帐整理一下。很快地躺下,穿着军垦绿的裤褂,并把被子拉开,盖好,一直盖到胸脯上。
在场部宣传队的宿舍里,夏天的夜晚刚睡下是不盖被子的,睡到后半夜才盖被子。
这一天李静惠很累。上午坐了半天卡车,颠簸,尘土飞扬,下午在踏实分场的麦场上打场,天黑以后才开始演出……按着以往的习惯,她立即就能人睡,但是这个夜里她失眠了:躺下之后,原先的羞赧和窘迫逐渐地消失了,心也平静多了,但是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却慢慢地袭上心头。自己是睡在一个男人的房子里一张男人的床一上,那个男人就睡在这张床的旁边,相隔不足一尺。那个人如聚抬起手来,就可以触到她!她在心里想,这是个好人,正派人,大慨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但是谁知道呢,他的表现是不是假象,是不足他设好的陷阱?他会不会在她熟睡之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侵菱过来……毕竟这是个陌生人呀,她不了解他!想到这里,她的心紧张起来,后悔起来。她后悔自己没在卡车上过夜,后悔到这间房子来,后悔没叫这个人去麦场睡觉……
她整个的神经紧张起来了,心因为紧张而怦怦跳动。她侧过脸看那个人,抬起头往地下看,看那个人是否从地铺上爬起来,是否正在向她逼近。她什么也没看见,漆黑一片,只有房顶上一块手巴掌大的地方发出微弱的暗幽幽的亮光。她知道那是地窝子的天窗,地窝子是在地下,只能用天窗采光照亮。她希望天窗能透进月光来照亮这间小地窝子,照亮那个人,使她能够看见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是这个夜晚又没月亮,天窗透进的光线弱得毫无用处。
她总觉得那人在干什么,似乎是站在床前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伸出手来要抓住她,但是看了好久她也看不见人影。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倾听,想听到那人行动和呼吸的声音,但好久也没听到任何声息。
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太可笑了;那人根本就没动弹。那人可能已经睡着了。
她觉得没有危险,她的心排除了可能出现的危险,神经便松弛下来,想要入睡了,但是这时床边上猛然啪的响了一声。这声音响极了,就像是在她耳边爆炸了一管黄色炸药一样,惊得她的身体挺了一下,心咚咚地跳了好几下。不过瞬息之间她就明白了,这是那个人在打蚊子,手掌拍在胸脯上的声音。房子里有蚊子,确是有蚊子,好长时间了,她听见蚊子在蚊帐外边嗡嗡飞翔的声音。
虚惊一场,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她安心地要入睡了,但是又被拍打蚊子的声音惊了一下。此后,每过几分钟拍打声就响一下,并且她还听见了那人翻身声。
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入睡了。
她有点内疚,不好意思。感到歉意。那人把床让给了她,使自己暴露在蚊子的攻击之下,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后来,随着拍打蚊子的声音不断传来,不绝于耳,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人是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地铺上的,但是这响声却是手掌击在赤裸的肉体上才能发出的声音,是拍在大腿和胸脯、胳膊上的声音。这说明他已经脱掉了衬衫和长裤。这是为什么呢?他是因为热才脱了衣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又是一声很响的拍击裸体的声音,她的心便猛然醒悟了:这拍打声是夸张的,是故意给她听的。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也陡然燥热起来。
至于为什么身体就陡然发热,那天李静惠没有向我叙说。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但是我能够理解:孔圣人说过,食色,性也。我也是从青春年华过来的人,在年轻的时代对异性的渴望、情欲的冲动多少次地折磨过我呀。她是个二十岁出头、身体健壮的姑娘,焉能没有情欲?何况,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一个健壮的男子就睡在她的身旁,不断地拍打裸体,引诱着她。
地窝子真热。在团部宣传队的宿舍里,晚上是要开窗户的。这间地窝子没窗户,天窗镶着玻璃,没有流动的空气,没有风。她盖不住被子了。她把被子掀到了一边。还是热,闷,她的身上出汗了,手心出汗了,脚掌也出汗了。她脱去了军垦服,解开了衬衫的纽扣。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衬衫贴在了身上,她把衬衫也脱了,就穿个背心。后来,她把皮带解开了,她觉得皮带勒紧的裤腰湿透了。
还是热,床板和褥子着了火炙烤着她的身体。她想静下心来,她知道心静自然凉,但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那个可恨的人每拍打一下身体,她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她的口渴得很厉害,嗓子眼儿也痒痒得难受,想咳嗽又不敢咳嗽。
她估计时间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她希望天快点亮起来,但透过天窗看见的天空仍然像深井里的水一样暗幽幽的,看不见黎明的曙光。她不断地翻身,痛苦不堪,身体一阵一阵发疟疾一样地颤抖。
终于,她忍受不了啦,在蚊帐里坐起来,朝着黑暗中说:"是蚊子咬得你睡不着吗?"
房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听不见打蚊子的声音,也没有翻身声。她望着地下,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实在咬得厉害,你就到蚊帐里来睡吧。"
那人还是不说话。
她躺下了。那人不说话说明他听见她的话了,正在思考,在犹豫,是不是睡到蚊帐里来。也可能他胆小,不敢上床来。
她静静地躺着,等待着,她知道他没睡着。刚才他还翻身来着。
大约过了五分钟,不,实际上也就半分钟,这时候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小时那么长久,她身体压着的蚊帐的一角索索地动了,蚊帐被一只手撩开了,一个朦胧的人影摸上床来。
这时候她又突然地后悔起来,恐惧像潮水一样泛过身体,泛过心脏,整个身体索索抖动起来。她急忙转过身去,把脸朝着墙壁,身体也尽可能地贴到墙上。她又怕起那个人来了,怕他挨着她,怕自己碰着他。
但是,要想躲开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床太窄了,她把身体挺得直直的,那个人的胳膊还是碰到了她的后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那人的腿触到了她的腿。可能,那人也是尽可能地不触到她,挺直了身体,但她感觉到那人离她很近,因为她的后背觉到了炙烤的温度。
她希望她和那个人就这样互不侵犯地睡下去,到天亮,但是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过了两三分钟,一只很粗糙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烫了一下,她没有动弹,也没反抗。
后来的事,李静惠只用了两句话叙述出来:"又过了半分钟,那只手就不老实了,它撩我的背心,摸我,拉我转过身去。我转过身去了,但这时我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前途!…
在她叫那人上床之前,她的灵魂就进行了长时问的痛苦的搏斗。一方面是情欲的折磨,情欲需要宣泄和满足,她禁不住自己的心想偷尝一次禁果,另一方面却又是理智进行阻挠--自己长期以来洁身自好,今日一旦失足,就要一辈子背上不贞不洁的坏名声,就再也没脸见人了。
后来,是情欲占了上风,她叫那人上床了,但是,当那人抚摸她,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灵仍然很矛盾,很痛苦。在这心灵和肉体快要烤成灰的时候,她的理智还在运动:她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数次地思考过自己的前途,自己生活的道路;她曾下过决心不在河西找对象,要等待机会回到城市去,可是现在她就要向这个年轻人投降了,向情欲投降了,这一次的放纵和快活就可能毁掉自己……
"我的前途!"这是在极端痛苦和矛盾中的一声呻吟,是陷于原始和愚昧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之际心灵中进裂出的一线亮光。它不是反抗,是认可之后的一次颤栗,是顺从中的一声叹息。
但是,就在她说出"我的前途"这句话之后,事态骤然变化:那双箍紧了她的身体的胳膊突然地颤抖一下之后松开了,瘫痪一般搭在她的身上。过一会儿,那双手缩了回去;紧贴着她的那个身体也慢慢地离开了她。
她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就坐起来了,掀开蚊帐下了地,不见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但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塞搴声,也没有打蚊子的拍击声。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她身上泛滥了半夜的情欲的潮水哗哗地退去。空气不再燥热,身体很快凉了下来。
她盖上被子,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地下睡觉的那个人不见了,叠好的绒毯放在箱盖上。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从天窗的玻璃上照进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赶紧穿好衣裳走出地窝子,匆匆走到卡车跟前去。她不愿意叫人看见这个夜晚她是睡在一个男人的宿舍里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离开踏实二十多年以后再来的原因。我是为了看看这间地窝子呀!"李静惠最后说。
听完了她的故事,我久久没说话,我的心理很复杂。
"你再也没见过他吗?"后来我问。
"没见过。那天一直到十点钟,汽车才修好。我站在汽车旁边往这边看,但始终没看见那个人,也认不出我睡了一夜的地窝子了。后来我们就回小宛去了。"
"你想过他吗?"
"你是说现在吗?想,要是不想他,我会来这儿吗?其实,从那个夜晚之后,我常常想起他。当然,我不是说想和他成为夫妇,我是说他是个好人,不由我不想他。我是文革后考进大学的,上完学留校当教师,现在有了丈夫,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我的家庭生活很美满,但是我常常想起他,想起这间地窝子,在这间地窝子里度过的那个夜晚。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
我说:"你感激他什么?"
她说:"那天夜里我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如果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是不会反抗的,可是那样一来……"
"如果是那样,你的生活的履历表就要重新填写了。"我笑着说。
"可不是吗?"她笑了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指头抹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宣传队有个叫艾丽丽的,和宣传队一个叫吴大江的关系好,她怀孕了。可是她又不愿和吴大江结婚,说是结了婚怕再也回不了城市。结果,被下放到石棉矿去挖石棉,有一次塌方,叫石头砸死了。"
"要是那样,我是说如果你像艾丽丽那样,你可能现在就不会想他了,也不会大老远来看这间地窝子了:相反,你会恨他的,恨这问地窝子。" 、
"那是,那是。"她赞同地说,点着头,但是当她又抹了一下泪水之后说,"但是也难说。"
"嗯?你说什么?"
我怔了一下,看她,她却扭身走开去了。我们走回住处去。太阳已经落下大草原很久了,东边的天空夜幕已经拉开,但是西边的天空宁静如水,从地平线下边射出来的阳光把一小片压得很低的云彩照得明晃晃的,像是一小片薄得透亮的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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