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起风了。还是那耀眼的太阳,还是冷嗖嗖的天空,馒头状的白云却改变了形状,风把它撕成一条条的碎片,甩向天边。戈壁滩上黄朦朦的,沙粒和枯草像蛇一般流窜……
吴建荒和陈小泉赶着毛驴车飞跑,像是和狂风赛跑。吴建荒用半截锨把使劲儿敲打驴的脊梁骨和屁股,陈小泉扶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卷。
"她喊咱们啦!"陈小泉不断地回头。他们的后边,从他们住了三个多月的地窝子那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吴建荒……陈小泉……"
"不理她!……"吴建荒也回头看了看,把两滴苦涩的泪水咽下喉咙,又狠狠敲打毛驴。滚蛋吧,南戈壁!滚蛋吧,野马滩!半年来,他所崇拜的,他所尊敬和仿效的都落了空。他像是被人骗了、蹂躏了一样,心里针刺一样地疼。呀,心灵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破碎了;理想和追求、真和美,如同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一样飘逝了……
"回……来……呀……"
风把王文英的声音送进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很快就昕不见了。毛驴车很快过了大干渠上灰色的水泥桥,蹄声嗒嗒地驶下倾斜的路面,奔上去场部的田间大道。明天一早,有一辆从县城来的班车将把他们捎到疏勒河农垦局。
"停住!停住!"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李金钢!"陈小泉说,心里一紧。
"不怕他!"吴建荒使劲儿打驴,想冲过去。
但是李金钢站在道心,宽宽地张开了两臂喊:"下来……"
毛驴车慢下来。吴建荒跳下,牵着驴往前走。
"把车给我!"
"干什么?"他警惕地望着李金钢,右手捏紧锨把,眼角的余光看见陈小泉的手里也捏着一股粗绳。
"连长来了,叫你。"李金钢说,一点也没动武的样子,出奇的和蔼,话音中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把手插进屁股后边的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出一张白纸,笑嘻嘻地递给吴建荒:"你看看。"
吴建荒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是一张天津市劳动局的职工调动证明,他冷冷地又递回去,惊奇地瞟了一眼李金钢:"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顶替,顶替我爸爸。呵呵……"吴建荒还没明白过来,李金钢已经坐在车辕上,从他手里拽过缰绳,说,"画家,有工夫到天津去,我请你吃狗不理。略儿……驾……"
但是陈小泉拉住了毛驴:"不行不行,我们的车……"
"怎么,你们也走?"李金钢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卷。"来,上来吧,今晚到场部,办了手续,明天咱们一块儿……"
"不,不……我们……"吴建荒脸红了。陈小泉立即说:"我们到连里去。"
"噢……"李金钢惋惜地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可就不奉陪了。"他把行李卷儿推下来,抖起了缰绳。
"你把车给了他,咱们怎么办?"陈小泉埋怨吴建荒。但是吴建荒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毛驴车驶去。眼看着毛驴车就要往另一个方向拐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李金钢……"
"什么事呀!"李金钢回头看着,勒住了毛驴。吴建荒追了上去。
"你就这么……走啦?"吴建荒喘着气。
"啊,咋啦?"
"你不说……一声……"
"说什么?"李金钢惊奇地睁大眼睛。
"你不跟王……文英……"他磕巴了,脸红了。
李金钢一怔,脸腾地红了,回过头去久久地望着戈壁,然后用一种异常的声调说:"不用啦,小兄弟。我想过啦,我想叫她也……但她不会听我的。我又不能不走,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好。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说到这里,他把手放在吴建荒的肩上,"再见啦小兄弟,祝你成为画家。听导儿……驾!"毛驴车跑出好远,他又回过头挥着手喊:"我的东西……送给你啦!做个纪……念……"
"走啦!"吴建荒轻轻地叫了一声,朝着身后的陈小泉。
"咱们也走吧,天快黑了。"陈小泉说。他俩走过去扛起行李。然而,他们朝去往场部的方向走了不远,脚步就慢了下来。他们听见后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建荒!小泉……"王文英的声音。他俩站住了。
"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啦?"王文英跑着绕到他们前头,站住了,胸脯一耸一耸地起伏。
没有回答。
"你们生我的气啦?"她难过地说。
行李卷从吴建荒肩头掉下来。陈小泉拧过身去。
"你就要走了吗?你不是说你要画戈壁,画草原,你画好了吗?"
吴建荒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双痛苦的眼睛……他猛地掉过头去,呜咽着说:"李金钢走啦……"
王文英睁大眼睛。
"往场部去了。明天……上火车……"陈小泉转过身来,行李卷也掉了下来。
"什么?他……说什么来着?"王文英脸自得像一张纸,声音都变了。
"我叫他跟你说一声。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王文英慢慢地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陈小泉讷讷地说:"他也许不走……"
"不会的……"王文英耸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地说:"要是不走,他会跟我说的。二流子,这个二流子!我以为他变好了,真的变好了……昨天……晚上……他还说不走的。他说,他不走,一辈子不走,一辈子在这里。他这么说的,我……信了……可是他--回城,回城就可以不干活儿吗?就有山珍海味,就有酒席等着他去吃吗?河西的粮食就不养人吗?走吧!叫他走吧,这个流氓!"
"王文英……"吴建荒说。可是王文英打断了他:
"滚,你们都滚!少叫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好人!滚,快滚!"她瞪着他们俩。
他俩吓坏了,急忙向后退去,他们从没见过王文英这么厉害,远远地看着她。他俩看见王文英先是抽泣,后来就不哭了,躺下来,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又侧过头去望着南戈壁。
风还刮着,被尘土染黄了的天空不太明亮。但是,没有了七彩光线的戈壁显得更加深沉,像是深深的海洋,那么广阔……那流动的阵阵沙尘,就像是海洋里奔腾的浪涛。
王文英躺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衣裙。她静静地长久地躺着,像是雕像一样,她的面孔,她的腿,她的胳膊……
后来她起来了,拍打拍打裙子上的尘土,匆匆走去。吴建荒看见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上了大干渠的高高的渠堤。她在那儿站了一下,抿了抿头发,就突然不见了。
吴建荒的心猛地一沉,喊了一声:"小泉!"陈小泉不答,两人一起向前跑去。当他们脸色难看地爬上渠堤的时候,发现王文英正在洗脸呢!--她蹲在陡峭的水泥块上,把手伸进无声的湍急的水流中,捧起满满的一捧水洒在脸上……后来,她撩起裙裥,揩揩脸上了渠堤……
"姐姐!王文英姐姐……"吴建荒的心抖动起来。
"滚!你滚吧!你们都滚……愿滚哪去就滚哪去,越远越好!"王文英头都不回地走了。
"建荒,咱们?"
"回去!"
第二天清晨。
王文英去担水。在大干渠高高的堤坝上看见了他俩。吴建荒正在作画,陈小泉在读书。看见她,吴建荒放下画笔捧着画跑过来。
王文英看他一眼,走下大渠的台阶。
"还生我的气吗?姐姐!"吴建荒跟着走下。
王文英摇摇头,打上一桶水,又打上一桶水。
"你的画。"
王文英直起腰。这不就是那张画吗?吴建荒画好之后一直没给她。只是,现在画上那昏暗的黄昏已经变成了早晨玫瑰般的云霞。画的下方还新加了一行字:献给亲爱的姐姐。
王文英捧着画的手哆嗦了。
"你等我长大……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离开野马滩……"吴建荒仰起赧红的脸盘,看着她的眼睛。
"扑通!"水桶掉进大渠,沉没了。王文英慢慢地捧起他的头,在他的前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哪懂得这个呀……"
渠水湍湍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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