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她说的,完全同意。她又问:"从你的画上怎么感觉不到这些?"
我羞愧极了!看着她的直视着我的黄黄的眼睛,她的白皙的面孔,好半天我也说不出话来。是的,戈壁滩是深远、博大、富有内涵,而我的画仅仅是一片颜料的堆积,一些残破的碎片……那一天,我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画稿,把它们撕成碎片,再重新画起。我暗暗地发誓:画一辈子戈壁,一定要画好戈壁,画出她的自然的伟大的美,内在的美。而且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手一阵阵地颤抖,心一阵阵地哆嗦,我觉得我一定能画出这些来,能成为一名戈壁滩的歌手,大自然的歌手。因为我的心扉突然打开了,心机开窍了:心里充满了一阵阵浪涌般的狂喜,一种复杂而美妙的骚动。这骚动似乎在告诉我,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绘画的道路和将要形成的风格,成功的道路,独特的风格。
也真是奇怪,我们幽会的那块戈壁,以前我就只看见它的大————从我们脚下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北方的马鬃山脉,它黑沉沉的,单调、冷漠、沉闷,顷刻之间竟然变得亲切、美丽和生机勃勃,展现出一个无比丰富、复杂和变化多端的大干世界。戈壁滩上那到处都有的稀稀落落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石子,越远越密,越远越深沉,到了看不透的地方便成了黑色的一片,显示着严峻;但是某一片地方,红色的石子多,显出赤红、血红,又使人觉得壮丽;还有那白色的石子组成的戈壁便是纯洁和高尚。戈壁滩上长着一墩一墩的碱蓬,灰蒙蒙的,干枯稀落,但是到了明年,一场春雨,它们便会把戈壁染上绿色。远处,太阳要落下去的地方蹿出了几苗细细矮矮的东西,它们旋转着移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那是戈壁滩上的旋风柱,生长着,又毁灭着。天空无限深远,蓝幽幽冷嗖嗖的,但是飘过几朵白云又是那样洁白和柔软。早晨的戈壁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阳光织出了玫瑰色的梦;中午的戈壁是蓝色的,那像波浪一样闪烁奔流的蜃气像宽阔的海洋,像姑娘们飘飞的头发,像蓝色的裙裾;傍晚的戈壁是橘红色的、金黄色的,紫色的,如同男子汉的庄严、宏伟、刚强的胸膛和理想……你看见过戈壁和草原交界处峻增的土堆群吗?那不是泰坦神们战斗
中抛下来的石块,那是风的杰作。风把松软的沙土刮跑了,便留下坚硬如铁的土台子,它又刻呀刻呀,把土台子雕成千奇百怪的艺术品:大的是城堡、塔楼,小的是房屋、巨兽。土台子之间是深深的壕沟,像是干枯了的河道纵横交错,刚来河西的时候,我到了这里就感到恐怖,认为是到了一个死亡的星球。但是现在,我另有一番感受:大自然的永恒和变化、原始和美活生生地展现在这里。
我画呀画呀,一天一天,一幅画又一幅画,我的绘画技巧一天天成熟,艺术风格日趋形成。我的胸中时不时地涌起无以言状的喜悦浪潮。这喜悦不光来自我对于大自然的感受,那原始的、自然的、质朴的和永恒的美,还来自我身旁那个黄头发白皮肤的姑娘。我作画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画,看着我。她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风景画大师。戈壁的美,她的美,都使我的心战栗不止。
快两个月的一天,我摸了她的手。你能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摸了摸女朋友的手吗?我记得。因为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开端,一个里程碑,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是冬天啦,我记得十一月中旬的冬灌已经结束了,麦田里光秃秃的,结着一层白冰。那天晚上我们又幽会了。不记得什么原因,我那天没穿棉袄,到了戈壁滩就冷得不行,等到夜幕降临她也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快冻僵了。我说:"咱们走走吧。"
"怎么啦?"她走得气喘喘的。
"坐着冷。"
"你没穿棉袄呀!给,穿我的。"
"不穿。"
"怎么啦?我不冷,我身上暖和……"
说着她就要脱棉袄,我坚决说不要。那成什么话,我一个男子汉穿棉袄,让女朋友冻着。
"那就走走吧。"她看我往一边躲,就说。
我们在戈壁滩上走着,说话。可是那天晚上总也说不起来,总是她说话,我听着。我是冷得不行说话才少的。她感觉到了,站住说:"我给你焐焐。"
"怎么焐?"我站住,吃惊地看着她。你说我想起什么啦?我想起电影和文学作品里描写的一个把另一个搂在怀里取暖的事啦。她是不是要这样给我焐焐?要是这样,她可真够大方的了,也太妙了。说实在的,我们相好也快两个月了,幽会过几十次了,我们在一起坐着和走走的时候挨挨胳膊蹭蹭袖子的次数都极少;我也正希望着能亲密一些。
她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以为她要把我的手放进怀里焐焐,这也不错呀。我把手伸出来。
可是她仅仅捏住我的手,缩了缩,将我的手拖进她的大棉袄的袖筒里。
"暖和吗?"她捏了一会儿,问。
"暖和。"我说的是真话。尽管她给我焐手的方式不如我想的好,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我是摸着她的手啦,比以前只是互相看着进一大步了。再说,她的手还真热————不知是因为手握着手紧张呢还是真暖和,她的手心有汗,湿湿的。我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的手传到我的身上,心里热乎乎的。
"还冷吗?"
"不冷。你手心有汗。"我说。
"是吗?"
"嗯。潮潮的。。"
"我说我暖和,你还不信,给你棉袄吧。"
"不要不要。"
"给你给你!"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把棉袄脱下来了,硬是披在我身上。我要再还给她,她捏住了我的手。
我不动了。我怕再折腾她就不握我的手了。我真希望多捏一会儿,希望就这样捏着站着,让时间无限延长,就停在这个时刻。
但是我自己破坏了这美好的时刻。
我们第一次站得这样靠近,她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睛看着她,我感觉到她嘴里喷出的气息轻轻地吹到我的脖子里。我怕她冷,我把手伸开来捏住了她的手,她的细细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出去,捏住了我的手。这亲切的气息,这缠绵的情景鼓动了我的心,我竟然有一种坏念头从心里生出:想吻一下她。
我又不好意思。还怕她生气,怕她说我"才是这么个人"。
我的心禁不住哆嗦了。
"你怎么啦,冷吗?"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那就回吧。"她又捏一下。
"不不。不冷……"我急忙说。
"都哆嗦了。"
"那不是……不是冷……"
"那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又捏住她的手了,捏得紧紧的,我怕她抽回手去。我想吻她的念头是那么强烈,我真想多捏一会儿她的手,鼓起勇气来……
但是我始终没鼓起勇气来。又站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嗦嗦发抖了。我还怕她看出我的坏心来,也不敢看她了。
"回去吧!"她突然说,猛地抽回手去。
她是觉出我心怀叵测了吗?我不敢再坚持站着了。唉,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久久不能人睡,既为握了她的手而激动,又为自己的胆小羞赧而丧气。想了好久,我决定:明天一定要吻她————就光明正大地跟她说,我要吻一下。
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第二天在戈壁滩写生,我好多次停了笔看她,就是说不出那话来。说不出当然就吻不成,吻不成呢又越是想吻,结果就心慌意乱,一张写生没画出来,和她说话也糊里八涂,答非所问。
"怎么啦?你今天是怎么啦?"她问。
"怎么啦?我怎么啦?"
"你总看我。"
"我哪儿看你啦?"
"不对。你是有什么事吧?"
"我……没,没。"我矢口否认,脸腾地红了。她呢,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笑了一下,脸也红了。这时候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她静默一会儿说:
"回吧,该吃饭了。"
我跟在她后边走。我的情绪低落极了,已经不能拿"丧气"二字来形容了,我背着油画箱,落后好大一截,简直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吗,简直是个窝囊废!我也特别惋惜:宝贵的一天过去了,要到下星期六……想到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再幽会,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后来,不知怎的我就叫了一声:
"一眉!"
"啊。"她回头看我一眼。
"你等等。"
"什么事?"她站住了。
我没说话。这时候已经走到一条大灌渠跟前了,过了灌渠是一片麦场。每次幽会完了我们都是在这里分手再绕道回连的。我快速追上她,站在她跟前。
"干什么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
"有……点事……"
"你说呀!"
"我……我想……"我想跟她说,我要吻一下,但是我说不出来,嗓子干得厉害。我稍停了一下,就突然地往前倾一下身子,把嘴在她的前额上挨了一下。
她先是怔了一下,身体一动不动。接着就短促地叫了一声:"你!"转身快走。
我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然后就带着犯了罪的心理追上去。我把事情弄糟了!
"一眉,等等,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追上她了,我看见她脸涨得红红的,我想缠住她,叫她停下。如果她停下,一切都好说,我将向她道歉,解释,请她原谅……
但是她一刻也没停,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加快速度奔跑一般往前走去。我想说什么也晚了:她已经走上大灌渠的渠堤上了,当我追上渠堤的时候,她已经下了麦场。麦场的那一头有个人————像是放牧员————正驱赶牲口归栏。
我眼睁睁看着她跑过麦场去了,当她的身体要被几棵胡杨树掩没的时候,她像是停了一下,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就消失在树丛里。
我在大渠上坐了好久,才郁郁地回到连队。这天的晚饭吃完了,我还不知道吃的什么;吃完了饭我就一个人在房顶上————只比地面高出半人————坐着,直到深夜。懊悔、不安和忧虑咬噬着我的心。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呀,挨那么一下有什么意思呀!————说实话,我的嘴唇什么也没感觉到,就是冰凉。我为什么不先说一声征得她同意呢?要是同意,她就不会恼了。我进而又想:她是真正生气了呢,还是出于少女的羞赧而恼我?她是嫌我太粗鲁呢,还是认为我是个坏蛋呢?她是一时的恼怒呢还是今后再也不理我了?我猜呀想呀,但总也得不出结论,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把事情弄糟了!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子,她可能不知道谈对象是可以接吻的,她可能认为只有坏蛋、流氓才接吻……这样一想,我觉得事情严重了,必须尽快地向她做出解释,求得谅解,并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事不宜迟,明天,明天就办。————等到下星期六,六天,时间太长,我受不了这熬煎;再说,时间一长,她对我的坏印象会不会加深,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断然决定……
星期一没找到机会。这些天我们干活是在离连队很远的一块条田挖排碱渠。河西的土地因气候干燥,降雨量小,蒸发量大,地面的土壤含有大量盐碱。我们开垦荒地必须挖出又深又宽的排碱渠,从灌渠流进地里的水溶化了盐碱渗到排碱渠,再流到远处的碱洼去,这地才能种粮食。这天干活的时候,我借着喝水的功夫两次走过她们班的地段,想找机会告诉她:今晚到戈壁滩去。但是她看也不看我,脸板得平平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中间休息,我守在刚送来的开水桶旁,也没等着她。我远远看见她喝别人端回去的水,她们一伙女孩子挤在挖了半截的土坑里说呀笑呀,像是很热闹。下班回到连里,我在去食堂的路上等着,她过来了,却是和几个女孩子说着话,我又没敢搭话,她也没停一下。
星期二也是这样。星期三差不多有机会了……早晨,我在门口看着她端了饭食去食堂,我就追。到食堂门口我追上她了,叫了一声,她听见了,扭头看我一眼,急急地进了食堂。打饭的时候,我看了她几眼,她一眼也没看我,脸上没任何表情,打了饭就和女孩子们说着话走了。不安和忧虑日渐增大,我的心像是掉进万丈深渊,一个劲地下跌,但总也到不了底部。星期四早晨扛着铁锨下地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想法子和她说话。如果她再不理我,我就从干活的地方叫她出来。我也不怕人们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不怕人们议论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这样的熬煎我受不了啦!
上工的路上我就注意她,寻找她,但是没看见她的身影。上工的队伍弯弯曲曲地穿过草滩上的小路,走过一道道的渠堤,我也没见着她。她没来上班吗?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跑到她们班去一趟,我说是自己没有带铁锨,跟她们借一把使使。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取笑我,说我"年三十借笼屉",有一个还大声问我:"没拿铁锨你跑工地干什么?游山玩水吗?"取笑就取笑吧,反正我清楚了:她没来上班,全班就差她一个。
弄清楚这些,我的心禁不住突突地跳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想个法子回连去,而这又是再好办不过的事了:我们班头一天挖渠的地方还剩下一段没完成,那儿经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已经冻得邦硬,我要求去挖那儿;挖的时候我故意使劲撬土,撬折了锨把,还撬断了两个镐把;然后我就说修理工具跑回连去。
我真是太心急了。没回班里的宿舍,我就直接跑到她们班去了;把锨头、镐头往地上一扔,我就跑下台阶,敲响了门板。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
一进去我就傻了!
房里是两个人。她倚着被子半躺在铺上,旁边是连队的卫生员,正举着针管,像是在排净针管里的空气。
"干什么,你……"卫生员瞪着眼睛吼我。
"我……敲门了……"我真不知怎么说好,真是活见鬼啦!
"出去出去!"
卫生员又吼。其实我已经跳出门外去了。真是狼狈极了。我再也不敢瞎闯了,回到宿舍,我等了半个小时,又跑到卫生室去侦察一下卫生员回来没有————我装成看病在卫生室待了五分钟,在试体温的时间里巧妙地向她解释,说我是找她要药才闯进去的。我认为卫生员已经相信我的鬼话了,这才奔她们班的宿舍去。这次我非常谨慎,敲了门,并且问了声"有人吗?"
立即就传来她的声音:"进来。"
这次房子里没别人,就她坐在大通铺沿上。我一进去,她蹭地站了起来。看起来她是准备了一番的,被子叠起来了,地下还洒了点水,湿润润的。只是她的脸色太严肃,口气也硬:
"你来干什么?"她瞪着我。
"来看看,你……病了?"我嗫嗫嚅嚅说。上次的过失加上今天的莽撞,我惟恐大难临头。
"你知道我病了?"
"听说,在工地……"
"你问她们啦?"
"没……没…·..,'我急忙解释,是我在工地没看见她,不放心,回来看看。
"你真是!也不问一声就闯……"
她的口气还是那样严厉,眼睛瞪着我。可是我的心一阵轻松,听得出来,她主要是生气刚才的事。我问她:"病得厉害吗?"
"没事。有点发烧。你坐下呀……"她说。
"今天才发烧的?"
"好几天啦。"
"那天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天回来,就……"她的脸色有点发红。
"是冻着了……我去买点吃的……"
"别!"
"怎么啦?"
"买了……我也不吃!"她扭过头去。
"为什么?"
她不吭声。
"你是生我的气?"
还是不吭声。
"是吧,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脸色。她的侧着的脸红红的。我又说:"那天……是我不好,惹你生气啦。"
"你为什么那样?"她没看我。
我没法回答。
"你说一声呀!不说,就那样……"
"我怕你……不……愿意……"
"不说就……我才不愿意!"她看我一眼,又扭过头去。
我的心整个儿放松啦,原来如此。我说:"还生我的气吗?"
"我哪儿生气啦?"
"不理我就跑了,叫都叫不应。"
"叫你吓的。"
"我怎么吓你啦?"
"我哪儿经过……那样的……事?"
"总得有个……开头。"我大着胆子说。
"叫人看见呢?都到麦场啦。"
"看见就看见。"我胆子更大了。
"那不叫人说?"
"说什么?"
"说……"她又看我一眼,"不好呗。"
"有什么不好的?谁不那样?"
"都……那样?你知道那样?"
"王副排长和李秀英就在小树林亲嘴!"
"那人们不说他流氓?"她的脸又红啦。
"亲嘴就是流氓啦?"
"还不是呀?好人哪有那样的?"
"好人也亲嘴。电影上有,书上也有。"
"书上还写这个?"
"嗯,好多书都写……"哎呀,这个初中生,看来还得我开导开导她,来个再教育。我想了想,就和她说,有本叫《柯楚别依》的书里就有好人和女人亲嘴的事。她瞪着眼睛问我是真的吗,我说真的。我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一边和她讲了柯楚别依的故事:柯楚别依是苏联著名的战斗英雄,是个旅长,他爱上了自己部队里的一个女护士,想和这个女护士好,女护士却不吐口,连理他都不理。只是到后来部队要打仗了,这是一次恶仗,一次决定部队命运的恶仗,肯定要死好多人,那个女护士半夜里来找柯楚别依了。护士告诉他,她是爱他的,一直都爱他的,至于以前没理他,是因为战争的时候,怕他为了她分散了心思。她又告诉柯楚别依,今晚上来看他,是因为明天的战斗中柯楚别依可能牺牲,而牺牲了还不知道她是爱他的,那她心里会难受的。临分手的时候————集合号响了————护士解开了衣裳的扣子,叫柯楚别依吻了一下脖子下边的那块地方。
"哪块地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脖子下边。就是……这儿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没敢指她的。"你能说他不是好人吗?他是苏联有名的战斗英雄,塑了铜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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