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旬的一天黄昏,秋风瑟瑟,刘文山和胡永顺在明水河下梢靠近鸣沙窝的河坝里捋树叶,鸣沙窝里突然走出几个人来。胡永顺眼睛尖,看出那几个人也是自己的同类,--他们穿着破旧肮脏的蓝棉袄;有的人裤子开花了,裤腿上用绳子绑着破布、牛皮纸一类的东西挡风御寒--便招呼刘文山:喂,你看,那几个人干啥去了,怎么从沙窝子里出来了?
刘文山站在沙枣树一根横出的枝杈上,一手扶着主干,一手拿根扭曲的树枝敲打树梢。树梢上有几颗红透干瘪了的沙枣。听见胡永顺说,他伸长脖子从枝杈间隙里看过去,说,那不是刘光耀吗!
胡永顺说,对,对,是刘光耀。那几个是干啥的,我怎么不认识?
刘文山回答,那几个吗?我看像是场部的就业工人。咦,他们到沙窝子干什么去了?
胡永顺朝那边看着,没说话。刘文山小心翼翼爬下树来。
鸣沙窝是明水农场北边的一片沙漠,面积不大:五六公里宽,二十多公里长,往东延伸到临泽县境。可是沙梁子很大,四五米高,百多米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刮风就呜呜响成一片,尘埃遮天。当地老百姓叫鸣沙窝。
那几个人走近了,个头略矮形似敦实其实瘦骨伶仃的刘光耀也认出了他俩,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刘文山回答,我们捋树叶子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那几个人不认识他俩,侧眼看看他俩走过去了。刘光耀站住说,我们去黑河口了,在河口测量水位、流量。要从那里修一条大干渠,把水引过来……
刘文山说,我说呢,这些天没看见你。还好吗?那边吃的怎么样?
凑合吧,一天一斤,没饿死。
啊呀,你们一天吃一斤!我们可是连半斤都吃不上了。这不,队长叫我们捋树叶子,找代食品。不干活了,停工了。
那几个走过去的人这时喊了一声:走呀,刘光耀!
胡永顺也说,走吧,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回去吧。
刘光耀朝走远了的人喊,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来说胡永顺:你急啥嘛,坐一会儿再走。
说完话他就坐在地上。
刘文山也坐下了。胡永顺似乎还在犹豫,看看走远的人又看看刘文山,站着。刘光耀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要走你先走吧。我可是走不动了,要休息一下。老刘,你陪我坐会儿。
胡永顺拿起装着沙枣树叶的麻袋说,那你们坐着,我可是要走了,快冻僵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走完了它一天的天路历程,斜斜地悬在西边的河岸上。它的炫目的冷飕飕的光线投在干涸的河床上。河床上干裂的泥块翘了起来,像是一片一片的巨大的树叶铺满河床。河岸上稀稀疏疏弯曲的沙枣树把暗影投在他们面前,拉得又细又长。10月中旬的河西走廊已经是肃杀的初冬了,草原枯萎了,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红柳披形的叶簇变黄发白了,干巴了。唯有沙枣树卵形的叶子还呈现着生命的颜色--微微的绿色。沙枣树是河西走廊上最耐干旱、最不惧严寒的树种,就是在雨水最多的夏季,它的叶片也不显得碧绿--它的表面有一层银灰色的颜色,叫人觉得生长得苦巴巴的,然而严寒的冬季到来,它又久久不被大风吹落,长时间地保持着顽强的生命--淡淡的绿色。来年的新叶生出来之后,最后的一片叶子才从枝条上脱落。
鸣沙窝的沙梁层层叠叠像大海上的浪涛涌向远方,苍苍茫茫。晚风很是强劲,那里黄沙滚滚。
刘文山问,你们怎么从沙窝子钻出来了?
我们完成了任务,拖拉机把帐篷、工具仪器、锅碗灶具和行李装上了,人坐不下了。我们坐班车回来的。车走到沙窝子那面的公路上,有个就业工人说下车吧,从沙窝子走是捷径。他说这里的地形他熟悉。确实,这条路近,可是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把人累死了。
在黑河口苦不苦?
刘光耀朝着走远了的人影看看,扭过脸来小声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谈的问题--咱们脑子得放活一些……
嗯?你说什么?
我说呀,脑子得放活泛一些。在黑河口我就听说这边的口粮减到十五斤了。二十四斤都饿死人,吃十五斤能行吗?蹲在这里等死吗?
刘文山一怔:你是说……
刘光耀迎着他惊讶的目光看着,说,有一天夜里在河口上坐着,测量和记录流量,风大极了,冻得我真是受不了,我就一下子想起家来了,想立即就回家去……
你是说……逃走?
刘光耀说,脑子真是要活泛些呀。明水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可是我想不会比新添墩好。新添墩哪天不死几个人?
刘文山说,你走了多少天了?半月?当然你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了:比新添墩还凶,一天拉一马车……
对呀,像这样下去,你我能活多久?还不如走。
嗯……刘文山像是牙痛,又像是叹息,嗯了一声,片刻后说,走?你想往哪走?你的家是银川,你女人在兰州电线厂当工人。不管你跑到哪里去,人家一查档案,往单位发个函,往你老家发个函,用不着这边派人,那边的派出所就把你拘捕起来。
我就非回家不可吗?
那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的亲朋好友社会关系,档案里都有。不投亲靠友,你还在社会上漂荡吗?黑人黑户,谁都能揭发你,报告你……
我就不信离开农场就活不下去。我二爷在新疆,这个社会关系,这些年我就没填过,不管填什么表都没填过。我就往新疆跑,找我二爷去。
唉,那不行吧?表上没填过,可是组织上追到你的家里去,一查,或是从你的某个亲友的档案里一查,就能查出来新疆你还有个二爷爷……你就是跑到天边边上,钻到老鼠洞里去,人家也能掏出来。
刘光耀沉默片刻说,不能考虑那么多了。这也怕,那也怕,就只能在这里蹲着了。等到真像那些走不动的人一样了,想跑也就晚了,跑不动了。你好好想想,老刘,这两天思考思考,走不走?我反正要走。在黑河口的这些日子,我反复思想过了,走,有风险,辛苦,可能饿死冻死在半路上,但要是不走,那就必死无疑。两天,给你两天的时间,要走,你就给我个话,咱们一起走……
刘文山看着刘光耀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久久没说话,心想,怪不得他把胡永顺支走,原来是要跟我谈这个事呀!
刘光耀站起来了,说走吧回去吧。一边走,他还一边说,在黑河口,他在黑河口附近的农民家里用粮票和钱换了十几斤炒面,准备在路上吃。
刘文山一直没说话。他跟在刘光耀的身后走。他们的脚把河床上龟裂得像破碎的陶片一样翘起的泥皮踩碎了,发出沉闷的破裂声。
刘光耀给了刘文山两天的时间思考走与不走的问题,刘文山还真动了心思: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去野外捋树叶和捋草籽,就在地窝子里蹲着;夜里也睡不好觉,睁着眼睛思考走还是不走。他的眼睛因为缺少睡眠而红肿,布满了血丝;他想了很多:走是应该走的,还在新添墩作业站的时候,右派们就都饿垮了,每天都有人死亡。到明水农场之后,粮食定量减少到每天半斤。死亡的人数立即就直线上升……自己的身体虽还不是很虚弱,但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刘文山是1958年9月,被酒泉县财政科补漏补了个右派押送夹边沟农场的。在新添墩作业站的基建队干了近一年,挖排碱渠,筛沙子。身体眼看着要累垮了,去年夏收前,分队长胡加英通知他到伙房帮厨。说是帮几天厨,可是干了不几天,食堂管理员看中他,请示管教干部后将他留在灶上当了炊事员。炊事员的工作可是救了他:每顿饭可以多喝一碗糊糊,多吃个窝头,做夜班饭的时候趁着管教干部和管理员睡觉,烙几个白面饼饼吃。身体竟然恢复了健康。那时候他曾想:自己运气不错,摊上做炊事员的工作了,可以混饱肚子,那就坚持下去吧,坚持到劳教期满--宣布他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的那天,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副组长曾经讲过,他是监督劳动三年。可是在伙房干了八九个月,却又风云突变:农场的右派们饿垮了,天天死人,人们不敢说是供应标准太低饿死了人,而是把矛头指向了伙房:说炊事员克扣了他们,强烈地要求管教人员换炊事员,叫炊事员们也尝尝在大田里劳动和饿肚子的滋味。为平息众怒,管教干部还就换了几个炊事员,结果就又把他下放到基建队了。这是夏收期间发生的事,已经三个多月了,目前他的身体又变得虚弱了……
但是,两天后的那个黄昏,刘光耀找到他住的地窝子,把他叫到外边说,你到底走不走?我今晚就要走,你要是走,咱们就一起走,不走,我就自己走了。这时他回答,走吧,你自己走吧。我考虑了,我还是不走,我不能走,我要坚持下去。
刘光耀瞪大了眼睛。
他又说,我不能跑,我的家在定西县,家里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娃娃,我跑到外地去,--跟你上新疆--将来谁扶养我的老母亲和老婆、娃娃?
刘光耀:你想得还远得很!你不怕这个冬季过不去就饿死冻死吗?你要是冻死饿死了,谁扶养你家里人?只有跑,活下来,将来才能扶养老人、女人和娃娃……
他说:这我也想了。明水还有上千人哩,上级就能眼睁睁看着死光吗?别人能坚持住,我就也能坚持住。
刘光耀:老刘,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当炊事员的时候照顾过我,我才想着你,叫你一起走--你就跟我一起到新疆去,我们找我二爷去--你不听我的话,可是不要后悔……
他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咱们跑出去就能活下去吗?难道一辈子就东躲西藏当黑人黑户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吗?要是叫人抓回来,那可就一辈子都完了。你没听说吗?有个上海人,跑到云南了,想越境到越南去,就隔着一道水沟,叫人抓回来了。叛国罪,五花大绑送到饮马农场劳改去了……
刘光耀:你不要讲这些,说个干脆的:走,还是不走。你光看见抓回来的,但也有没抓回来的,你就看不见?
刘文山摇着头说,唉,不能走,不能走。我要坚持下去。党的政策不是讲了吗,对于犯错误的人,哪怕是有罪的人,劳改释放了还是要给出路的。这一跑,性质就变了。我虽然是家庭出身不好,但我是解放后大学毕业的,念书的时间也没参加过国民党,五二年到五七年在省上和地区工作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就是大鸣大放说了几句话……期满之后还不给个出路吗?一跑,可就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这样的事可不能干……
刘光耀看他真不想走,就说,好吧,你不走就不走吧。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Tag: 夹边沟记事 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