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allen 2005-03-05 531 0 0 0 0
【原文】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馀,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
 
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扌+刍]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欬者。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王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声,汩没若鸥。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
 
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慄,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
 
无何,异香浓射,美妹十馀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馀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
 
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
 
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王色稍定。
 
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
 
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罢。
 
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馀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而迈,行踪骛驶。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疋,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
 
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
 
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扌+为]抑过于平日。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祕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翻译】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他才思敏捷,考试时屡考第一,又心高气傲,善于说俏皮话,很多人都被他讽刺挖苦过。偶然遇到一位道士,道士看了看王勉,说:“您的相貌极为尊贵,然而被您挖苦别人造的孽折损尽了。以您的智慧,如果改变念头来修道,还可能成为仙人。”王勉嗤之以鼻说:“福泽诚然是不可知的,但是世上哪有仙人!”道士说:“您的见识为何这样短浅啊?不必到别处去找,我就是仙人。”王勉更笑话他在说假话了。道士说:“我有什么神异的。如果您能跟我去,可以立刻见数十位真正的仙人。”王勉问:“在什么地方?”道士说:“近在咫尺。”道士于是把手杖夹在两腿之间,另一头递给王勉,让他也像自己这样骑上,嘱咐他闭上眼,喊一声:“起!”王勉感到手杖粗得如同装着五斗米的袋子,凌空飞起来,偷偷一摸,上面鳞甲片片。王勉心中惊异害怕,不敢再动。过了一段时间,道士又喊了一声:“止!”把手杖抽出去,他们就落在一所大宅中,只见重楼延阁,像帝王的宫殿一样。有个台子有一丈多高,台上的大殿有十一根大柱子,弘丽无比。道士拽着王勉上了殿台,让童子准备筵席招待客人。殿上设置了数十桌筵席,铺张得让人眼花缭乱。道士换上华贵的衣服等待着。
 
一会儿,客人们从空中来了,有的骑着龙,有的骑着虎,有的骑着鸾凤,各不相同,每人还携带着乐器。有女的,有男的,还有光着脚的。客人中有一个漂亮女子,骑着五彩凤凰,作宫中打扮,有侍女帮她抱着乐器,这乐器有五尺多长,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叫什么名。开始饮酒了,各种山珍海味一样样摆上来,吃到嘴里异常香甜,同一般的菜肴大不一样。王勉默默地静坐着,只是不停地看着那漂亮的女子,心里很喜欢她,又想听她演奏乐器,暗中又怕她不演奏。酒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老头提议:“承蒙崔真人把我们召来,今天可以说是个盛会了,自然应当尽情欢乐。请拿着相同乐器的,共同演奏一曲。”于是各自组合相配,演奏起来。丝竹之声响彻云霄。只有骑凤凰的女子,没有人的乐器能和她的相配。大家演奏完毕,拿乐器的侍女解开装乐器的绣囊,把乐器横放在几上。女子轻舒玉腕开始演奏,手法像弹筝,乐音比琴音响亮数倍,响亮得足以使人心胸开旷,柔和得使人销魂荡魄。弹了半顿饭工夫,整个殿内寂静无声,连咳嗽声都没有。弹完一曲,铿锵一声,如同击磬。大家齐声称赞说:“真是云和夫人的绝技呀!”大家都起身告别,鹤鸣龙吟,一会儿都走了。
 
道士铺设床榻锦被,供王勉睡觉。王勉刚看到那美丽女子时,爱心已萌,听到她演奏后,思慕之情更加热烈。又想到凭自己的才能,获取高官如同拾取芥草,富贵后什么不可得到。顷刻之间,思绪万端,乱如蓬麻。道士好像已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对他说:“您前世与我是同学,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定,才坠入尘世。我不把您看作外人,实在是想从污泥中把您拔出来,不料您误入迷途太深,糊里糊涂不能醒悟。现在就送您走吧。我们未必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但是想做天仙得遭两次劫难。”于是指着台阶下的长石,让他闭目坐在石上,一再嘱咐他不要睁眼。说完,就用鞭子驱赶石头。石头飞了起来,风声灌耳,不知道飞行了多远。王勉忽然想到不知下面的景物是什么样的,暗中微微将眼睁开一条缝,只见大海茫茫,无边无际。他十分害怕,赶快闭上眼睛,这时身体已和石头一齐从空中掉下来,“噗通”一声,像海鸥潜入水中一样沉没了。多亏自小在海边长大,略会游泳。这时听到有人鼓掌说:“跌得美呀!”
 
正在危险之际,一位女子把他救到船上,并且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了!”王勉一看,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容貌美丽。王勉出水以后冷得直打寒战,请求烤烤火。女子说:“跟我一起到家里去,我为你设法。如果满意了,可不要忘记我啊。”王勉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啊!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碰到这样的狼狈处境,逃过此难我会以身相报,何止是不忘呢!”女子握桨划船,快如风雨,不一会儿已靠近岸边。女子从船舱中取出一把所采的莲花,领着王勉离船上岸。走了半里多地,进了一个村子,看见一户人家朱漆的大门朝南开着,进去以后走过了几道门,女子先进去了。一小会儿,一个男子走出来,大约四十多岁,向王勉作揖,请他走上台阶进入屋内,让侍者取来衣帽鞋袜,为他换上。换完以后,询问他的家族姓氏,王勉说:“实不相瞒,我的名气人们也是知道的。崔真人对我很是眷恋,招我到仙境去。我自认为取得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愿隐居。”男子站起来恭敬地说:“这里叫仙人岛,远离人世。我名叫文若,姓桓,世代居住在这幽僻的地方,今天有幸见到名流。”于是殷勤地摆上酒菜。又从容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芳云,今年十六岁了,只是至今没有遇到佳偶。我想让她侍奉您这位高雅的人,怎么样啊?”王勉心想,一定是那美丽的采莲女子,连忙起身道谢。桓文若吩咐从邻居中请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让人立即把女儿叫来。
 
一会儿,异香扑鼻,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出来了,光艳明媚,如盛开的荷花映着朝阳。行礼毕,就坐下来。那些美女站在她的旁边,那采莲的女子也在其中。几杯酒过后,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仅有十来岁,姿容神态秀丽可爱,笑着靠在芳云的身旁,双眼左顾右盼。桓文若看着说:“女孩子不呆在自己房内,出来做什么?”又对客人说:“这是绿云,是我的小女儿。挺聪明,能背诵各种古书。”就让她为客人朗诵诗。于是绿云朗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婉转动听。朗诵完毕,又让她挨着姐姐坐下。桓文若接着对王勉说:“王郎是个天才,作品一定很多,能让我领教领教吗?”王勉慨然答应,立即朗诵了一首近体诗,朗诵完,左顾右盼,洋洋得意。诗中有两句是:
 
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
 
邻居老头再三吟诵。芳云低声告诉他说:“上句说的是孙行者离开火云洞,下句说的是猪八戒渡过子母河。”在座的人听了都拍手大笑。桓文若又请王勉再朗诵一些别的作品。王勉又朗读《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念完这句,忽然忘了下句。刚一沉吟,芳云向妹妹悄声耳语,说完掩口而笑。绿云对父亲说:“姐姐为姐夫续了下句。就是:‘狗腚响弸巴。’”满座的人听了哗然大笑,王勉有些惭愧。桓文若发怒地瞪了芳云一眼,王勉神色才镇定了一些。
 
桓文若又请教王勉的文章。王勉心想,这些隐居的人必然不知道八股文,就炫耀他考第一的那篇八股文,题目是“孝哉闵子骞”两句,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不会用字来称呼弟子,‘孝哉……’一句,就是别人的话。”王勉听了,兴奋劲儿一下子没有了。桓文若笑着说:“小孩子懂个什么!文章好坏不在这里,只看文章本身如何。”王勉又接着往下背诵。每念几句,姐妹俩必定耳语一番,好像是评论之词,只是嘀嘀咕咕听不清楚。王勉背诵到得意之处,还把考官的评语也叙述一番,有的评语说:“字字痛切。”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说:‘应删去“切”字。’”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意思。桓文若怕这句话有轻视王勉的意思,不敢深问。王勉诵读完,又叙述考官的总评,有“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的话。芳云又掩口对妹妹耳语,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绿云又告诉父亲说:“姐姐说:‘羯鼓应当是四挝。’”众人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绿云开口要说,芳云忍住笑呵斥说:“鬼丫头敢说,打死你!”众人更加疑惑,互相猜测。绿云忍不住了,才说:“去掉‘切’字,说‘痛’就是‘不通’。鼓敲四挝,那声音就是‘不通又不通’呀。”众人听了大笑。桓文若生气地训斥了两姐妹,又亲自站起来敬酒,赶忙赔礼道歉。王勉开始时还自认为才高名声大,把古往今来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到这里,神气沮丧,只有汗颜而已。桓文若讨好地安慰说:“正好有一句话,请在座的对个对子:‘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人还未想好,绿云应声说:“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连呵手胳肢绿云。绿云赶快逃开了,回头说道:“关你什么事!你骂个没完没了,就没事,怎么别人说一句,就不许了?”桓文若呵斥了几句,她们才笑着走了。邻居老头也告辞回去了。丫环们引导着王勉和芳云夫妻二人走进卧室,灯烛、屏风、床榻等,陈设精美完备。又看到洞房内,满架书籍,几乎无书不有。略微提个难题,芳云对答如流。
 
王勉到此时,才觉得自己见识鄙陋,有了望洋兴叹的羞愧。芳云喊“明珰”,那采莲的女子答应着快步走进来,这时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王勉屡次受人讥笑,担心芳云看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刻薄,而在闺房之内,夫妻之间还是十分恩爱。王勉安居无事,经常还吟吟诗。芳云说:“我有句良言,不知你肯不肯听从?”王勉问:“什么话?”芳云说:“从此不再作诗,也是藏拙的一种方法。”王勉十分惭愧,再也不写诗了。时间长了,王勉和明珰渐渐好上了。王勉告诉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望你对她能好一些。”芳云当即就答应了。每当夫妻二人在房中嬉戏时,都把明珰叫来一起玩,这样王勉和明珰的感情更加深了,不时地用眉目传情,用手势说话。芳云略有觉察,责备了他几次,王勉只是支支吾吾,极力为自己辩解。一天晚上,夫妻二人对坐饮酒,王勉觉得不热闹,劝把明珰叫来,芳云不许。王勉说:“你无书不读,怎不记得‘独乐乐’这几句话?”芳云说:“我说你不通,现在更证实我说对了。你连断句都不知道吗?应该这样断:‘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说完一笑。
 
正巧芳云姐妹应邻居女伴的邀请去玩,王勉乘机找来明珰,二人亲热备至。当晚,感到小腹稍有点儿疼痛,疼痛过后,生殖器肿了。王勉很害怕,告诉了芳云,芳云笑着说:“这肯定是报答明珰之恩的结果吧!”王勉不敢隐瞒,把实情讲了出来。芳云说:“自己找来的祸殃,实在无法可治,既然不痛不痒,听之任之就行了。”好几天病也不好,王勉忧闷寡欢。芳云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询问,只是凝视着他,两只眼睛如秋水般明澈,如晨星般晶亮。王勉说:“你这个样子正像书中说的‘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这个样子,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有”的“没”,一般读为“眸”,她故意以此戏弄王勉。王勉听了也不由得失声笑了,哀求芳云想办法治一治。芳云说:“你不听良言,这以前未必不怀疑我嫉妒,却不知这个丫头本来是不可靠近的。我原本是因为相爱,而你却把我的话当做东风吹马耳一样,所以我才故意唾弃你,不可怜你。没办法,还是给你治治。但医生必须查看患处。”于是把手伸进王勉的衣服里面,口中念叨着:“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不觉大笑起来,笑完,病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为家中父母年老,孩子幼小,心中十分思念。他把心意告诉了芳云。芳云说:“你回去不难,只是我们再见可不知何日了。”王勉听了流下泪来,哀求芳云和他一起回家。芳云踌躇再三,才同意了。桓文若摆酒宴为王勉夫妇饯行,绿云提着篮子进来,说:“姐姐远别,没有什么可赠送的。恐怕到海南以后没有房屋居住,我日夜不停为你们营造了一座宫室,别嫌粗陋。”芳云施礼后接受了。王勉走近细看,则是用细草编制的楼阁,大的如香橼,小的像橘子,约有二十多座,每座都有大梁出檐,历历可数,里面的供具张设的床榻,像芝麻粒一样。王勉把这些只看作是小孩子的玩具,但心中却感叹做得精巧。芳云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们都是地仙。因为与你有前世的缘分,所以才陪你一起去。我本来不想到人世间去,只因为你有老父,所以不忍心违背你的心意。等父亲百年之后,还须回来。”王勉恭敬地答应了。桓文若问:“走陆路?还是乘船?”王勉因坐船风浪危险,愿走陆路。出了门车马已等候在门外了。王勉谢过了桓文若就上路了,车像飞一样奔驰。不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担心没有道路。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变成了一道长堤,有一丈多宽。眨眼之间从堤上驶过,堤也渐渐没了。到了一个地方,潮水从这里经过,四望辽阔无际。芳云让停下来别走,下车取出篮子里草编的宫室,和明珰等丫环一一布置,转眼之间变为高大的宅第。大家一起进去,解下行装,跟岛上的房屋没有一点儿差别,洞房内的床榻几案等也和原来一样。这时天已黑了,就住在这里。第二天,让王勉去家中接老人、孩子。
 
王勉让车子直奔老家,到了一看,房子已换了主人。向村里人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去世,只有老父亲还在。儿子好赌博,把家产全输光了,祖孙二人无处可住,暂时借住在西村。王勉刚到家时,还有参加科考当官的念头,缠在心头总也放不下。等到家中看到这种情况,心中非常悲痛,心想富贵纵然能够得到,与虚幻的花朵有什么两样?赶着车马到了西村,见父亲衣服褴褛,衰老得让人可怜。父子相见,一齐失声痛哭。王勉问起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原来赌钱还没回来。王勉就把父亲接回来了。芳云拜见了公公,施礼之后,准备了热水请父亲沐浴,拿来了锦缎衣服,让老人睡在香喷喷的屋里。又请来一些年高有见识人与老父一起聊天宴饮,老人的享受超过了世家大族。一天,王勉的儿子也找到这里来了,王勉拒绝见他,不让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传话说:“拿这些钱买个媳妇,找个过日子的办法。如果再来,就用鞭子打死你!”儿子哭泣着走了。
 
王勉回家以后,不大与人来往,但是有老朋友来了,必定热情接待,谦虚的态度超过了平日。特别有个叫黄子介的,早先与王勉同学,也是个名士而遭遇坎坷,王勉留他住的时间很长,不时还和他密谈,赠送的礼物也很丰厚。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死了,王勉花了许多钱选了块好坟地,依礼把父亲安葬了。这时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儿媳对儿子管束很严,儿子也很少赌博了。到父亲下葬这天,才让儿媳拜见了公公婆婆。芳云看到儿媳,称赞她能管好家,送给她三百两银子作为购买田产的费用。第二天,黄子介和儿子同来看望,可房舍全不见了,不知到哪儿去了。
 
异史氏说:凡有美丽女子的地方,即使是地狱中,也有人去追求,何况还能长寿呢?地仙如果允许将美人带去,恐怕帝都之下就空虚无人了。王勉因为为人轻薄而没有得到禄位,按理说是应该的,难道仙人就不在乎他的轻薄吗?他夫人的那张嘴,是何等的刻薄啊!
 
【点评】
 
《聊斋志异》中有一部分作品展现了蒲松齡的文学观念,带有游戏性质,消遣性质。他说:“嘉宾宴会,把盏吟思,胜地忽逢,拈髭相对”,“约以宴集之馀晷,作寄兴之生涯。”(《郢中诗社序》)“学坡仙拨闷,妄谈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薄抹清风,细批明月,犹恨古人占我先”(《聊斋词集·沁园春》)。这种游戏笔墨,有的以讲故事的形式出现,有的借故事展现自己的文章,本篇则在故事中借芳云和绿云姊妹之口调侃当日所谓名士的自负,对于流行的诗歌,考试的八股文,圣贤的经典,予以嬉笑怒骂,调侃评论,在解构其严肃性之后令人轻松解颐,展现了蒲松龄高度的才华睿智。小说有三个场次,重心在仙人岛,仙人岛中的重心则在谈诗论文。纵谈诗文之外,像仙人浪漫的飞天,闺阁中的戏谑隐喻,山东草编工艺的高超,描写也都有可观之处。

Tag: 古典小说 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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