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妇产科做实习医生,在我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产妇接生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感叹,感叹母体与子体竟有那般绝妙的默契。相比之下,自然分娩是那么灵巧神功,顺理成章,而人工辅助是那么笨拙,画蛇添足。我相信人类从前一定是可以由个人自然分娩的,后来慢慢地被人类自己弄坏了。我希望我能够自然分娩。在那个秋天,我养的一盆小小石榴结出了十个鲜艳的果实;文竹枝繁叶茂;金鱼肥硕而漂亮。这些都应该是好征兆的。
但是,到了预产期,我迟迟不发作,忽然一天的半夜三更,我早破水了。我垫起下半身,防止羊水外流。羊水过多流失会导致胎儿在宫内缺氧而窒息甚至死亡。我一动不敢动,头低脚高地仰卧着。当阵阵宫缩的疼痛□□,我就死死咬住手绢。疼痛在缓慢地加剧。我运用自己从前学到的知识,让自己在疼痛的时候哈气。呼──吸──我指导着自己。可是我发现这一套书本知识顶不了多大用。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胎儿经过他应该经过的产道比走捷径要好。我疼就疼吧,忍忍总会过去。这个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啊。天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全身的骨头无一处不疼。而宫缩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并且越来越强烈,我已经疼傻了,呻吟的气力都不再有,仅仅只能在嗓子里头呜咽,像条垂死的狗。医生却说宫口还是没有开全。医护人员都觉得很奇怪。孕期一切正常。我的骨盆尺寸也反复测量过,横径啦斜径啦也都十分标准,B超提示胎儿也不特别大,医生看着我,狐疑不解地说:“为什么宫口就是不开全?为什么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我怎么知道?!
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出来呢?我不知道!
情况更糟糕了。我被送到急救室,挂上水。我在疼痛中分秒苦挨,下午四点多钟,忽然胎心加快,宫内缺氧,胎儿宫内窘迫,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助产士推着我,向手术室一路小跑,我泪流滚滚。我想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窘迫了一次。我觉得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可以更年轻时候生孩子?我已是高龄初产妇了。我实在不够强壮。我们太清苦了,之前只想到吃得洁净,没有想到营养是否够,孩子一定是营养不够没有力气了。上帝啊!苍天啊!佛啊!我心里不停地向所有神灵祈祷,帮帮我的孩子,让他顺利出生,让他人生刚开头的这一次窘迫,抵消他此生所有的窘迫!只要我孩子平安降生并一生平安,我愿从此全心全意恭敬所有神灵,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承诺!此前我从来没有明确的宗教意识,此时此刻,宗教意识萌生了。一旦个人痛苦到极致,我想唯有宗教可以支撑。
生孩子果然是女人的一道生死关。麻醉师给我注射常量麻醉剂以后,医生发现没有用。原来我几年前的那次腹部大手术,用过很大剂量的麻醉药,现在必须加大剂量才能够确保我不疼痛。但是,胎儿情况很不好,加大麻醉剂会增加胎儿的生命危险。医生拿针尖划了划我肚皮,我疼得发颤,医生问我:“就这样开刀,你能忍受吗?”顿时,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得不经过彻底麻醉就开刀!我孩子需要我就这样剖开腹部。在那一瞬间,我惊骇到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出现在我的身上。说实话,我害怕死了。平时我手指头扎根小刺都会疼得掉眼泪。这不是我娇气,是我的痛域值非常低。痛域值是个医学术语,它是指人体耐受疼痛的能力与范围。人的个体之间,痛域值差异相当大。传说关公不用麻药就能够刮骨疗毒,我相信除了他的意志力之外,他的痛域值一定很高。
当时是分秒必争,四周静悄悄地等待我的回答,我心一横,眼睛一闭,说:“就这样开刀吧!”我听见医生感动得鼻子都发嗡了,她吩咐护士说:“准备好!我一取出胎儿,你就赶快推麻!”护士纷纷行动,有人把敷料塞进我口里,怕我在疼痛难忍时咬伤自己的舌头,我很配合地咬住了。有人添加一道道到我身上的束缚皮带。还有护士用棉签在我鬓角轻轻抚着。好哭的我,此时此刻却没有眼泪。我全身心地聚集着我的勇敢,我的坚强,我的忍受力。我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的孩子,我们已经习惯在一起生活的孩子。
在刀剪钳子等手术器械碰撞的叮当声中,一阵巨痛刺进我的身体,我无法形容那疼痛。当一柄刀子切开人的腹腔时,文字就显得苍白无能了。我身体忽然就不听自己使唤了:心跳紊乱得要开裂,头脑昏暗沉重,汗水从每个毛孔往外涌,整个人失重般恐怖地往无底深渊直落。“输氧!”“输血!”之类的词语又近切又缥缈。但我有一小股意识始终清醒着:别昏过去!别!还没有看见孩子呢!孩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别昏过去!别走开!千万别!
忽然,我的颈部注入一股凉气,这是麻醉剂!我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诱惑力非常强大的舒泰感,坚决不肯昏睡过去: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他好吗?为什么没有啼哭?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与众不同的婴儿啼哭声:不似一般婴儿的盲目大哭“巩啊巩啊”,而是节奏从容的十分清晰的“爱——爱——爱——”,嗓音像流行歌星一样富有磁性沙哑动人。一听到这哭声,我居然昂起了脖子,睁大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忙碌的护士们一边称重洗澡包裹,一边七嘴八舌地夸赞:“皮肤好白啊,头发好浓啊。”我赶紧说:“看看胳膊腿!”护士说:“嘿,齐整得很。放心吧!”接着,我女儿被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她,就想伸手去抢。我没抢到。我被麻醉剂放倒了。
1988年10月20日下午17时,我被推进手术室,17时45分,我的女儿出世了。她身高56公分,体重3.25公斤。肌肤白皙,头发浓密,全身覆盖一层金黄色茸毛,却也额头皱纹累累,瘦瘦巴巴,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自然了,她一出生就是一场历险记,她在宫内脐带绕颈三周,呼吸困难,非常窘迫。不过当护士阿姨给她吸去呼吸道堵塞物,拍打拍打屁股,她就充满感情地向我宣示了她对人间的爱。
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一个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家伙是我的孩子了。我是一个妈妈了。我有一个女儿了。她的名字叫亦池。她父亲姓吕,我姓池,在父母相持不下的时候,取了一个兼顾的妥协的团结的名字:吕亦池。意思是:姓吕也就是姓池。看着小亦池如此精致细小的五官,看着她那细腻如凝脂的眼皮抖动起来,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这双纯净无比的眼睛,我既欣喜又心酸还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万般寻觅也无法言表的感觉,唯有神迹给予证明。那是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迹:这是我麻醉醒来不久,我怀抱女儿,与她静静对视,只有小小的一刻,忽觉胸脯里头一阵阵热潮,千万条小溪活生生奔流涌动,再一看,洁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喷射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我从来都不知道奶水竟是这样自动喷射出来的!以致我都来不及料理,喷了孩子一脸。我索性借机给女儿洗了一把脸,我女儿进行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人奶敷面。她则对美容不管不顾,她要吃饭,她毫不迟疑就找到了□□,并熟练地□□起来,她十分酣畅地用力吃奶,晶莹的小汗珠子在她鼻尖冒出来。太好玩了!这难道还不算神迹?这还不够让一个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吗?
这个初冬明艳澄净的早晨真好!我漂亮的女儿,我朝思暮想的朋友,我们彼此经历了十个月的探索追寻,我们坚韧不拔地向彼此伸着手,我们终于手握手地团聚在一起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我信我们母女的默契,就是从胚胎开始的。我不吃酱油,她的肌肤果真是洁白如雪。当她刚刚从我腹中取出,有经验的护士见她身披一层金黄茸毛,就惊呼:“美人!这孩子将来一定是美人,美人多毛啊!”几天以后,婴儿室满满一房间新生儿,我的孩子最容易找到:那个最白的就是她!在吃过几天母乳以后,她额头开始饱满,脸蛋逐渐丰腴,全身肌肤粉白透红,艳如朝霞。并且我听音乐她出生就会唱歌;三岁上了幼儿园,居然径直走到幼师的风琴面前,伸手就弹琴。我戒辣戒油,她就喜食清淡原味。我不喝可乐等碳酸饮料不乱吃副食品小零嘴,她对这些杂碎也就从无兴趣。我酷爱阅读,她一旦会伸手了,就要去抓书。当然,我晕车,她也晕车。我产后住院半月,怀抱孩子回家,小车没有开出多远,我们母女都晕车了,难受的神态一模一样。真的神了,我以为这就是奇迹,我不信不行!
从此,我就再也舍不下孩子。从此,我也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从此,我不再觉得父母老人不给我们带孩子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你想要我还不给你呢,她是我的孩子!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困难算什么,我们不害怕。回家后,我们把孩子的小床紧紧靠着大床,夜里我用绷带一头系住小床一头拴在我手腕上,孩子一哭,我就摇动。我一夜喂奶两次,她爸爸把尿三回。还没有满月,我们就配合得很好了,经常一整夜都无须换尿布。神奇!产假一个月,我独自一人带孩子,忙碌中会趁她吃奶后的小睡,出去买菜购物。我来回都是一路飞跑,生怕孩子醒了害怕。然而,我的小亦池一点都不害怕。睡醒了也就是自己吃吃自己指头而已,门钥匙一响,她立刻扭头看我,激动得我大声夸奖她,她乐得笑眯眯的。我的祈祷灵验了,这孩子性格是真好,温和从容淡定,从来没有死乞白赖号啕大哭,这个世界似乎再不可能让她有任何窘迫了。
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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