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09

  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 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

  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劝儿子交出窃走的四十元钱。

  任凭辣辣企求,怒骂,社员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动。辣辣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 为了早点送社员去医院,辣辣双泪横流,狠下心厚了脸皮给人们跪下了。

  社员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挣脱母亲和朋友的搀扶,执拗地往自己家里走。

  "不,儿子,别怕用了钱,我有钱。"辣辣说,她被十一岁儿子的体恤感动得涕泪交流。 社员始终不说一句话,只用亲热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有些调皮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辣辣再没有办法不依顺儿子。

  辣辣亲自动手为社员擦洗伤口,在襄河野草丰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鸡血藤和马齿笕, 毫不犹豫地用积攒了十天的准备拿去换盐钱的鸡蛋调制了草药,为社员一处一处地敷贴。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员拉住母亲的手,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被血和涎水湿透的钞票。 辣辣恍然大悟,心里头小鼓咚咚地敲,惊叹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却是恼怒,立眉扬起巴掌想打他。

  社员说:"妈,你不能白白给人下跪。"

  "混帐!"辣辣举着打不下去的手,说:"你是先做的,妈是后跪的。"

  "可我让他们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们没有活做了,妈妈你拿什么买米给我们吃? 我得帮你。"社员的眼睛稚气而明亮,脸还是圆乎乎的娃娃脸,腮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说着话还朝母亲翘起嘴角撒娇地笑。

  辣辣的指头落在儿子额上重重点了一点,又忍不住亲了亲。

  辣辣展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拿手轻轻地抚平它们的皱折,没说的,这是全家的救命钱。

  "社员,我的儿,妈告诉你,人穷要穷得有志气。妈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一个寡妇拖七个孩子还能怎么样,想的就是你们后辈有出息,给妈争点脸面。懂吗?"

  社员点头。

  "再不能做这种事了!答应我。"

  社员说:"哎"。

  冬儿跨了进来,看样子她已经在房门外听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气说了话:"按道理,这钱应该归还失主。"

  社员对姐姐说:"去你的!"

  冬儿说:"应该归还,这样不好!"

  社员说:"妈你让冬儿出去,让我歇一会,我疼死了。"

  辣辣说:"冬儿你先去厨房拣菜吧。"

  冬儿撅起嘴扭身冲了出去。辣辣随后来到厨房,试图给女儿解释社员的行为纯属不懂事,好心做了坏事,往后不干就行了。这次就别再提了。辣辣为了全家有饭吃为了保全社员的自尊心和名誉,有点儿低声下气地求冬儿不要大声嚷嚷让邻居们听见。"你弟弟将来还要成家立业的。"她说。

  "正是因为这个才应该让他送还人家的钱,给他一定的惩罚。"冬儿说。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无可忍了。"告诉你,这个家有一半是社员撑着,他 小小一个孩子,一心体贴做娘的,一心顾念兄弟姊妹,不是他这样,你早饿死了!我喜欢这懂事的孩子,你就气吧!这家里好像就你能,就你是个人物!才十三岁就像个小妈似的,滚一边去!"

  冬儿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滚!这是我的家!你们净做些丢人的事,不怕丑吗?"

  辣辣奔上来捂女儿的嘴,冬儿灵活地闪开了。冬儿叫道:"我要说,要说。"脸胀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终于爆发一场面对面的恶战,都直截了当地刺伤对方,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长婊子短"的骂些脏话,冬儿的伶牙利齿显然占了上风。李启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无分文的出走,贵子的孤僻,艳春的缺少家教,社员的偷东西, 孩子们褴褛而肮脏的衣服,头发里的虱子,满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随意擦上的鼻涕。。。。。。 冬儿跳着她的脚一一数落,辣辣眼珠都气翻了。直到艳春回来劝开母亲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来扯的扯,拉的拉,王家历史里最尖锐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场母女舌战才告结束。

  辣辣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吃不下饭。冬儿则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报复,她添了饭回到桌边坐下时坐了一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来重新吃饭时,碗里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饭再去添时,锅里已经空了。社员和艳春坐在冬儿两边, 冬儿怀疑是他俩捣的鬼,但没有抓住证据。只有她一个人在饭桌上上下下折腾,其他五个孩子都平平静静在吃饭。

  社员的伤口刚一结痂,他就频频外出。家里一会儿多了几个馍馍,一会儿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邻居告诉辣辣说半夜起来解溲发现她家屋顶上有人影蹿动,辣辣赶紧推开孩子的房间。社员还在睡懒觉,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满了湿润泥巴,床上有几件崭新的显然是别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会儿居委会负责人就来登门表扬社员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

  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 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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