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出了她的犹豫,说,大嫂,我劝你还是住一夜吧。这路基的下边,有几间房子;那里住着我们铁路上的几个家属。我可以帮你找个住处。太黑了,你一个女人家,走夜路真是危险。
和桑踌躇起来了:是的,这茫茫的黑夜,孤单单一人上路,是够瘆人的。但是她又这样想:可能景超已经病倒了,还没吃的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早去几个小时,就能救下一条命,而晚去几个小时,就没命了……于是她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定要去,那边有人眼巴巴等着我……
那工人在她的脸上看了几秒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说,好吧大嫂,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吧。我指给你怎么走。
那个工人走出扳道房领着她走下路基,指着雪地上几个被人踩出来的雪窝说。你就顺着这脚印走吧。这是白天从东边来的几个人踏出来的脚印。他们也是去明水农场的,是探视亲属的。
和桑谢过那位工人往前走去。她走得很急,因为害怕,又因为心急--恨不得马上就见着景超--雪又很深,走了不远一截路,她的身体就发热且出了汗。但是脸却冷得受不了,风刮得雪花打在脸上,针刺一样疼。雪花打得睁不开眼睛。她把脸往东边扭过去,侧着身体往前走。
这样走了一段,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引导她前进的脚印消失了!雪原平展展的没有一个雪窝。她想,是不是侧着脸走路,走岔了道?于是,她沿着自己踩出的脚印退回去,才又找到那些雪窝。她接着往前走。走呀走呀,走到一棵沙枣树跟前,脚印又乱了,分别朝两下走了。她的心便慌了:应该顺着哪条路走呢?就在她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咕吱吱的声音,她看见右前方朦朦胧胧有个人走过来。那人越走越近了,咕吱声也大了。她从身影和走路的姿态判断出是个老人,就大胆地问了一声:大叔,往明水农场怎么走。还真是个老人,苍老的声音问她:你到哪个队去?她回答三大队,老人便说,往右边走。你看,那边不远的地方有灯光,就朝那边走。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还真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在雪雾中明明灭灭。于是,她看准了灯光走去,很快就走到两间房子跟前来了。那灯光就是从朝南的窗户里射出来的。她朝周围看了看,想问一下三大队住在什么地方,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于是,她闯了进去。
看得出来这是间办公室,因为地下摆了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旁坐着两个人。她从穿着判断,这两人是农场的管教干部。于是她省去了所有的称谓说,请问,三大队住什么地方?那两个人没回答她的问题,也不问她的身份,张口就问,你找谁?
看来那两人已经在心里确定她的身份了,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她便直截了当说,我找三大队的王景超。我是她女人,刚才下火车。
那两个人没再说话,一个盯着她看,另一个拉开抽屉取出个状似花名册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翻。
她想,这两个人可能是场部的干部,要是三大队的还要查花名册吗?
那人翻了几页,抬头看她,说,王景超已于12月13日去世。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那人重复:王景超死了。死于心力衰竭。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惊得和桑目瞠口呆,这是刀子,刺在和桑的心上!她呜呜地哭了。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但她踉跄两步身体倚在了墙壁上。这时她放声大哭起来。来明水之前,她无数次地想过,景超肯定处在危机之中,饿垮了,连床也起不来了。她赶来,一定能鼓起他的精神来,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实在是没想过他会死去!三年前他只是在一封信中说过,他的饭量很大,近来眼镜嫌大了。从那句话里她就明白景超是挨饿了,她还给父母写了信,要他们支援景超。父亲多次来信说,给景超寄了饼干,寄了炒面。景超劳动教养没有工资,她每月还发五十八元钱,她要抚养两个孩子,还要付自己的生活费,但她仍然每月寄给景超五元钱。景超是不该饿死的呀!景超能吃苦,身体也健壮……
她哭了很久。哭了半小时,又哭了半小时……景超的死令她悲伤之极,她也恨自己:晚了,来得晚了,要是早来二十天……
...
和桑一直在哭,哭了很久。那两个管教干部就在旁边坐着,吸烟,喝水,一句话也没说。对于景超的死,他们也不做任何解释。后来,见她哭声渐小,有个人就出去了,过一会儿带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的人进来,说,行了,行了,哭够了就去休息吧。累了吧?看她不出声,那人又说,小范,去,领她找间房子,叫她睡觉。有被子吧?那个被叫做小范的说了声有,又对和桑说,走吧。
和桑的确是累了。坐了一天火车,又走了一片雪地,刚才的哭嚎哭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的整个身体都要瘫了。她提着衣裳和装花卷的书包走出那间草房。
原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又是从煤油灯下离开。出了门和桑就跟睁眼瞎一样,四面一片漆黑。她只是跟着那个人走,也不知去哪里。走了没几步,她的感觉似乎是在下坡了,心想应该小心点,下了雪的路很滑,但这念头刚一闪,就滑了一跤摔了个屁股墩。那个人听见她滑倒了,停了一下,等她站起再走。
再走,那个领路人说话了:往这边走,你跟着我。那人在前边走,她跟着,还是下坡,然后就看见了黄色的灯光,灯光是从一个草帘子缝里射出来的,照亮了一道斜坡和过道。这时,那人掀起草帘子说,进去吧。
进去她便明白了:这是一间地窝子:墙壁是土坎,头顶上横了两根圆木,上边稀疏地搭了几根椽子,椽子上苫了些蒿草。地窝子还真不小,三米宽,十几米长。靠里边的墙壁留着一面和房子一样长近两米宽的土台子。看起来这土台子就是右派分子们的大炕,因为土台子的一头堆着几十床被子。大炕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没有。
炕上有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灯光如豆,房子显得阴森恐怖。那个人说,坐吧,坐下休息休息。你累了吧?
她怯怯地坐在炕沿上,心想,今晚就住在这儿吗?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领她来的人是个年轻人,因为久未洗脸,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无法猜度他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为了表示亲切,她问了一声: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劳教分子,右派。
从哪个单位来的?
兰州大学。
你是老师?
学生,化学系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二十岁?你才二十岁?
啊,二十岁。我是五六年考入兰大的,十八岁当了右派,然后来夹边沟。
和桑正和这个小右派说话,又进来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把蒿草。进来后就点火。先头的那位小右派问从哪找来的蒿草?那人回答,从下边的窑洞搜集来的。他们说着话将一个洗脸盆放在摆成三角形的土块上,倒上水。水开后又从一个布袋里抓了几把面粉撒进去,煮成稀粥。
粥煮熟了,那位小右派叫和桑:你也来喝点粥吧,暖和暖和。
和桑没谦让,接过小右派递过来的一个小调羹。小右派又叫她坐近点,说离火近暖和。和桑往前挪了一下,坐在火堆跟前。她真是冷得难受,这空旷的房子比旷野暖和不了多少。
三个人各自用一把调羹从锅里舀粥吃。喝了一口粥,和桑就觉出这是米粉做的,便问,哪来的米粉?
小右派回答:姨母寄来的。
你是南方人?
厦门人。我和他都是厦门人,我们是同学。
她又问那个年轻人,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
也是右派?
也是。
你们为什么从厦门来兰州读书?
他父母是兰大教授。他在厦门长大,父母叫他考兰大化学系。化学系的主任和兰大校长是著名的化学教授。我和他一起报考的兰大,一起当了右派。
你们的校长叫陈世伟,你们熟悉他吗?
不熟悉。他也是右派,来夹边沟了。
他也来夹边沟了?我知道他是右派,但不知他来了夹边沟。
是来夹边沟了。我们是坐火车来的,他是小轿车送来的。
出于新闻工作者的敏感,和桑问,陈世伟还在这儿吗?
不。他在夹边沟半年,就调走了。1958年冬季,来一辆大卡车,拉到马鬃山煤矿去了。那是劳改队。有人说在电机厂。
到底在哪?
不知道。
喝完了粥,和桑拿出几个花卷,两个小右派一人给了一个。两个小右派有点难为情,和桑说,吃吧吃吧,这是带给我丈夫的,他已经死了。两个小右派在火上烤花卷。蒿草的明火熄了,暗火正旺,还没烟雾,正好烤花卷。和桑也烤了一个吃。吃着花卷和桑问他们认识王景超吗,王景超是从新添墩作业站来明水的。两个小右派说不认识,他们是夹边沟场部调来的。来明水没怎么干活人就饿垮了。他们又问和桑在哪儿工作。和桑说同王景超一样,也是甘肃报社的,也是右派,他们就叹息。后来和桑又问:
这么大的地窝子,怎么空空如也就你们两个人?
小右派回答:这间房子原来住三十几个人,挤得密密匝匝的,像鱼罐头。后来死掉了一多半,还有几个回家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和桑很是惊讶:你是说有几个右派回家了?
对呀,有几个人的家属来探望,领导叫家属接走了。
噢……
火快要熄了,小右派说该睡觉了。他从土台子上的被垛里抱了两床被子给和桑,叫她铺一床盖一床,如果冷就再抱。然后他就和自己的同学在土台子那头拉开被子睡下了。
和桑没睡。她有点尴尬和难为情:自己虽不是小姑娘了,不是害羞的年纪了,但也是个二十八九的青年妇女,怎么好和两个小伙子睡一间房呢?便守着那堆残火坐着。
两个小伙子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来了,还是那个小右派说,喂,大嫂,你放心睡吧,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和桑只好拉开被子睡下,连棉衣都没脱。这一夜她根本就没睡好。躺在土台子上可以看见星星,雪屑还从茅草缝隙里落下来。王景超的死也折磨着她:悲痛难忍,思绪万千,久久难以平静。她想起来,在反右派运动中,虽然她和王景超在报社里三天两头受批判挨斗争,可是回到家里还是亲亲切切的,可以互诉心曲。而现在王景超却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自己不仅仅成了孤孤单单的寡妇,而且还是个右派分子。不光是自己当了无依无靠的寡妇,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没有父亲了。那是1958年4月下旬的一天,她把孩子送到母亲那儿去,和父母告别,当时老大才六岁,但是他已经隐约觉出妈妈出什么事了,抱着她不放手,哭着说,妈妈你要去哪儿呀!差一个多月才将满四岁的老二却说,我要和妈妈睡,我要和妈妈睡。当时她的心都要碎了。今后呀,拉扯两个孩子的重负全部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她的思绪突然又跳得很远:那是1949年10月,自己从兰州女中毕业,已考上了兰州大学却又没去上,而是进了报社;那是因为自己革命热情高涨觉得参加革命比上学更有意义。进报社不久她就认识了景超。在后来共同生活的道路上,景超又是伴侣,又是严师。他逼着她学习,说,要想当一个好的编辑和记者,至少要熟背一百篇古文……正是在景超的帮助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快速提高,1956年报社第一次评定职称就晋升为编辑。
突然,她又憎恨起四工农场那个牛副场长来了:1959年12月,四工农场硬是把她从黄花农场要过去不久,一天在二站的田野上,牛副场长遇见了她,竟然狞笑着说,你就是那个演《小拜年》的女右派呀,你知道不知道,就是我把你从黄花农场要回来的,你高兴不高兴?她当时脸都气黄了,说,我舒服点你就不高兴,你是个什么心态的人呀。牛副场长当时就发狠了,狠狠踢了她两脚。当时正巧有几个干部家属在旁边,说,牛场长,你在一个媳妇跟前摆什么威风?才挡住了他进一步逞威。
和桑天快亮才睡着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抬头看看,那两个小右派已经没影儿了。便起了床,抖一抖被子上的雪屑,放好,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