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太阳很亮。
站在门口她才看清楚:房子建在一条十几米宽的山水沟里。这儿是山水沟的上梢,沟才一米多深。她住过的房子是在洪水涮出来的湾子里朝崖坎方向掏进去的,又往下挖了半米,顺势倚坎而建,房顶上压了些茅草,活像一个菜窖。这样的地窝子一连有三四间。再往北,山水沟就变得深了,有两三米深,沟坎上挖了些窑洞,洞口看样子也就一米高,人趴着能钻进去。里边是大是小,她没去看。太阳已经很高了,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她急急地顺着昨晚摔跤的斜坡走出山水沟,走进昨天那间房子。
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昨天翻阅死亡登记簿的那个人。看她进来,那人没说话,她就主动说,我要到王景超的坟上看一看,你能不能领我去一下?那人说,我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在哪里。她说,你不知道在哪里没关系,你给我找一个知道的。
那人走出去了,间隔几分钟回来,说,王景超的坟很远,埋得也很好,你就不必去了。
和桑一听就上火,提高了嗓门说,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看丈夫,没见着活人,看看他的坟总是应该的吧?
那人说,我说不应该了吗?
你说不必去了!
我是说太远,路上有雪,你不必去了。
我不怕远。我从安西县四工农场来,几百公里路都赶来了,他的坟我还走不到吗?
那人不回答她,反问,你是在安西县工作吗?
不。我是右派,我在四工农场劳动改造!
和桑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心想,到这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身份吗?还有什么顾虑和惧怕吗?
那人在她的脸上打量了几秒钟,没言语。
和桑又说,快点呀,你快给我找人呀,领我到王景超的坟上看看,我要为他扫墓。
扫墓?嘿嘿,你还要扫墓!
对,就是扫墓!怎么,不能扫墓吗?
和桑说话的口气很强硬,完全是一种挑衅打架的样子。那人生气地瞪她,似乎要发火,但又克制住了,说,扫去,你扫去呀,我又不拦着你。
不拦着我,你为什么不领我去?
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男人埋在什么地方。
谁埋的?你把埋人的人叫来问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埋人的人也死掉了,叫别人埋掉了!
和桑没办法了,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刚才她已经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来了,她不想再叫他看出自己的软弱来。她停了停才说:
难道坟地在什么地方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登记簿上没有记录?
登记簿上哪有地点!你看,不信你看去!
那人把抽屉里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
和桑因为很硬气地说了几句话,愤怒有所发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想,看来,这个人的确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冢在什么地方了,这事不能强迫他了。否则他派个人领她到坟地去,指鹿为马说这个坟就是王景超;自己面对一个陌生人的坟冢哭一通又有什么意思?在四工农场她就看见过,有些死者的坟冢根本就没有墓碑,有些死尸拉到田野上随便盖上两锨土,草草了事。于是她又说,真要是找不到王景超的坟就算了吧,你们派个人送我到高台火车站去,我要回兰州。
从四工农场出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完了丈夫就回兰州去。她已经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再也不回四工了。1958年的春天,宣布她为右派时,人事部门跟她谈过,若不愿去河西的农场劳动改造,就开除公职,自谋出路。当时她相信了毛主席的话:不剥夺右派的公民权。所以她还是服从了领导叫她到农场劳动改造的决定。但是两年半的现实已经令她心灰意懒,她决定不做这个有公民权的右派了,她想跑回家去自谋生计,做个没有公民权的人。
那人又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回来,说,我们领导说了,我们农场的人很快就要回兰州了,领导正在和铁路联系车皮,你等一两天吧,联系好车皮,你和这儿的人一起走。你说好不好?
她只好同意,因为她明白:叫农场派人送自己是不可能的,独自去车站又怕挤不上车去。她知道,从哈密开过来的这趟列车,经过玉门市和酒泉县之后旅客更为拥挤。
时间已是正午,她回到那间地窝子,啃了个花卷。不知什么原因,那两个小右派没回房子来。
尽管外边的太阳很亮,但是房子里寒气袭人,越是坐着越是寒冷,身体突然打起哆嗦来。于是她又提着书包走出房子。她想随便走走,活动一下身体,也看看明水。
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往北走,走过了七八间地窝子。她进了一间地窝子看看,地窝子很长,并排能睡三四十人,但是却空无一人。地上零乱地扔着几本书,几双破鞋,还有两件撕掉了棉花的破棉袄。凭她的生活经验,那棉花准是被人们撕去做鞋垫了。有一间地窝子有人,她进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子里总共有六七个人。那几个人看她探头,问她找谁。她说找一个叫王景超的。那几个人说不认识。她又问人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说,往北走,往北走出了沟,有一片沙土地,再往前是沙梁子。死人就埋在沙梁子下边。她问有多远,那人回答,四五里路吧。但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听他说,那边埋的人不多,多数还是埋在南戈壁上。还有这边沟坎子上的荒滩上都有。她说声谢谢往外走,有人又追了一句:大嫂,不要找了,你找不到。
她顺着山水沟又往北走,地窝子就没有了,山水沟越来越深,崖坎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窑洞。小的窑洞只能钻进一个人去,空间不够站立的尺寸,钻进去就得躺下,或者坐着。大部分窑洞空无一人,洞口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少数几间窑洞挂着草帘子或者破棉被,里边有人坐着或躺着。有个大窑洞里住了五六个人,她问他们知道王景超的坟吗?人们都摇头,只有一个人说他认识王景超,在新添墩的时候编在一个分队,但他不知道王景超哪天死的,葬身何处,因为到了明水重新编队,他们就分开了。他劝和桑不要找了,说,刚开始死的几个,还立个木牌牌写上名字;后来就连个纸牌牌都不挂了。她问他们,那边有地窝子,你们为什么不去住,要窝在窑洞里?有人回答:地窝子比窑洞还冷;窑洞就门口透气,地窝子却是整个房顶都透气,因为椽子太少,茅草苫上去没压土,也没抹泥。
离开这个窑洞,正好一段崖坎上有条小路通到荒滩,她就爬上去了。看得出来,这是一片未开垦过的荒滩,在茫茫雪原上伸出枯黄的一丛一丛的芨芨草,还有干枯了的红柳。骆驼草特别矮,原因是它的下半截埋在厚厚的积雪里。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西南方向的雪原闪烁着太阳耀眼的亮光,而东方的雪野呈现出蓝莹莹磷火般的朦胧色彩。天地相接处有几株灰楚楚的树木。
和桑的眼睛被许多零零散散的雪堆所吸引。他们或单独、或三五成群,比积雪高出一截。她走近几个雪堆看了看,判定就是坟茔,因为朝着东头的雪很厚,形成一道雪塄子,而朝西的一面却露出黄色的沙土--这是西北风所致。
所有的坟冢都没有墓碑。
她面朝祁连山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就下了沟。蓝天白云,青天白日,但是西北风很硬很强劲,刮得她的眼睛不停地流眼泪。
这天夜里她和几个妇女住在一间大地窝子里。这些人都是来看望丈夫的。
有个敦煌县的农村妇女是前天坐火车来明水的,在高台车站下的车。下车时天黑透了,她辨不清方向,又不敢问人--听人说高台很乱--就在车站下边铁路工人们的柴禾垛旁蹲了一夜。天亮后想走,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痛苦得呻吟起来,房子里的铁路职工把她扶进房子歇了半天,她才走到明水农场来。顺着铁路走是二十五里。
还有一位妇女是从天水来的,带着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岁的女孩。她是接到丈夫的信赶来的,丈夫说他想孩子,想见见孩子。他们长途跋涉一千公里来到明水,却没有见到丈夫。丈夫在十天前就去世了。掩埋丈夫的人也去世了,没找到丈夫的坟冢。
还有个女人是十天前来到明水的,带着五岁的孩子。她到明水前的两天,丈夫就躺倒在一个只能住两个人的窑洞里,发烧,说胡话。她和孩子在丈夫的窑洞里守了十天,天天把炒面用开水冲成糊糊喂丈夫,但是丈夫始终没清醒过来,昨天死去了。和桑问她:一星期前不是来车把病危的人送到高台农场去了吗?那女人说,有个大夫跟着车来了,检查后说心脏太弱,不能动,--不能上车--就没接走。呜呜呜,知道遭这么大的罪还是死了,还不如那天背上车去,说不定还能活一条命。唉唉唉,人死了,带来的干粮也吃光了,怎么回去呀……
还有个妇女是兰州市邮电局的干部,她说我来这一趟可不容易。到火车站买票,车站还要介绍信。我又不敢去单位开介绍信,怕单位领导说我和右派分子划不清界限。偷着上了火车,到永登查票查出来了,人家非说我是盲流,要送车站派出所收容。好说歹说,差点给人跪下,才补了一张车票。
一个妇女说,前两天一个老奶奶领着儿媳妇来看儿子。儿子死了,老奶奶哭死了……
几个人简单交谈后便大声痛哭。哭够了睡觉。房子里没生火,房顶依然能看见星星,门口挂片芨芨草帘子。
和桑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住了三夜,第四天的早晨,有人挨屋通知,说今天有车了,都准备上路,到高台火车站坐火车。中午时分,一个名叫王志穿着旧军装的右派来找和桑,说是队长派他来的,把她送到火车站去。王志帮她提着行李--她从四工带出来的衣裳和一条毛毯--跟着其他人拖拖拉拉步行上路了。
半路上,她看见王志气喘吁吁的样子。便把自己书包里的最后一个花卷给了他。她问王志,你怎么不拿行李?王志回答,领导不叫他走,因为他还走得动路。领导说,所有的右派离开明水以后,他才能回家。后来和桑才知道了,这个王志并非等闲之辈。他是西北军区战斗文工团的编剧,写过几部在全国都很响亮的话剧和歌剧。
天黑时分火车到站。这一列火车多拉了一节车厢,是专为明水和提前七八天接到碱泉子农场去养病的右派准备的,进站时空着。但是车门打开,那些高台县的其他旅客也都涌了过来。右派们和其他旅客都往上挤,如同洪水淹了黄河源,逃难一般。
有个临洮县的右派被人挤倒了,跌在站台下的枕木上,没再爬起来。一位管教干部把他拉上来,人已经断气了。
右派们上车,正是开晚饭的时候,但是列车员告知大家,他们的那份烧饼被管教干部买走了。有人去要,管教干部说一会儿送来,又迟迟没有送来。和桑的花卷在明水时送给那些妇女、孩子吃掉了,此刻只好饿着。一个来看右派儿子的陕西农民给了点炒面叫她充饥。
在列车上,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静静坐着,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话:听说王景超的家属来了。她立即对那人说,我就是!你认识王景超吗?那人回答:我和王景超是一个队的。
你能讲点王景超的事吗?
王景超呀,这人正派,对人不卑不亢。此人叫邹春生,西北军区工农速成中学的文化科科长,三八式干部,右派加坏分子。他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是因为进城后要和当军医的妻子离婚,未获批准,就与一青年女教师同居并生了孩子。重婚罪。
旁边还坐着一位临洮县一中的教师,问和桑:你去了王景超的坟吗?
她回答:管教干部说远,没去成。
临洮人说:很近,也就两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