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10:吴琴心的国际服装公司和念奴娇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吴琴心送过火来,我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蓝色火焰升起来了。让它在耳侧静静燃烧少顷。点烟。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旋而往沙发上一坐。一条腿搭在

  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真丝裙无声地滑开。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我为这性感的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

  “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

  “好。”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趴在床上听。吴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车了。她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

  “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收业了。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国服装真不行了。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这话说得多富哲理。我服了。从前在大学,吴琴心服我。现在我服她了。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陪她继续畅谈。在北京我的时间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么名字?”

  “国际流行时装中国股份(集团)有限公司。”

  “你们公司的服装什么牌子?”

  “念奴娇。”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吴琴心走过来喝水顺手在我臀部给了一巴掌。

  我说:“这是个词牌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你知道是词牌,不错。蕴含东方神秘色彩。你再看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娇一”吴琴心甩了一个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动胸脯和胯部。“风情万种是不是?”

  “是呀。”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怜的因为你太穷了你穿不起念奴娇,所以你不知道念奴娇。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关系透露一点公司机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伙人是——”吴琴心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吴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痒痒,我搔着耳朵吃惊地问:“真的是他?”

  “他的孙子。”

  “孙子?隔那么远。”

  我咯咯咯乱笑,因为耳朵里边还痒,又挠不着。只有笑而已。吴琴心将白开水一饮而尽。说:“你要明白,北京人要做大生意非得这样不可。”

  畅谈到十二点半,吴琴心请我到附近的国际饭店吃西餐。

  “我不喜欢吃西餐,淡而无味。”

  吴琴心劝我:“吃西餐吧,吃环境吃情调嘛。”

  我们在国际饭店西餐厅吃了一顿环境和情调。环境不错。安谧。清静。流泉和常绿植物把空气调节得十分宜人。情调也还行。餐桌上小包装的细盐和味精是进口货,花瓶里插一朵鲜花。服务员小姐扎着波浪边的白色围裙。远方传来音乐。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华侨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国小姐。

  吴琴心在餐厅遇上了好几个熟人。一个油黑脸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吴琴心互道了一声“哈罗”,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说“哈罗”,我没吭声。

  我对吴琴心说:“什么德性!吃个西餐就是外国人了?”

  吴琴心说:“吃中餐也这么来着。现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你知道他是谁?”

  我喝着奶稀。摇头。不屑。

  “西北来的一只狼。摇滚键盘手。摇滚界很有名气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服装模特儿。模特儿台上看可以,台下体积太大。长腿细脖子像只鸳鸯。模特儿说:“嘿,琴老板。”

  吴琴心对她俩打量,慢慢吐烟圈。模特儿旁若无人坐下,其中一个气咻咻说:“琴老板,他丫出台费才给三百块,还是他妈的人民币。您帮个忙,告诉他我是谁。”

  说话间拴在模特儿牛仔裤上的BP机叫起来,她看了一眼,举目四顾找电话。一直坐在旁边抽闷烟的模特儿说:“别理这傻X!”她一动嘴巴就破坏了脸蛋和浓妆的美丽,下眼睑漾起皱褶,口型松垮疲软。我不忍地转过头去。吴琴心指点着这模特儿说:“你最好少开口。”

  俩模特儿去打电话。打了电话在另一张餐桌上就餐。

  吴琴心说:“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是山东来的,现在傍一大款住在亚运村。她的实力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穿裙装。哦——”吴琴心叩叩脑门。想起了什么,招手让杭州姑娘过来。

  杭州姑娘迈着猫步过来了。

  吴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条侧缝找到了商标,翻出来给我看。商标上三个绣金字,果然是“念奴娇”。

  我端详远去的模特儿告诉吴琴心心里话:“这裙子可真是不怎么样。完全没个模样。”

  “对了!”吴琴心把玩着酒杯,教导我,“大师级的东西就是没有规范。它超越了线条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现一种自由状态。一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无穷想象——这就是念奴娇的广告词。”

  我说:“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块钱。”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无价之宝。”

  “换句话说就是一分钱不值罗。”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吴琴心之间颤动。我们透过玫瑰挖了对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没吃饱,但吃好了。吴琴心没有吃好,但吃饱了。

  在饭店门口,我执意要为吴琴心叫一辆出租车。吴琴心反对。我说:“我们武汉有一首新民谣,说共产党是爹,银行是娘,等等。”

  吴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报销?”

  “差不多吧。”我说。我朝一辆奔驰车招手,吴琴心小声提醒我:“奔驰每公里三块六。”

  我点头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种阔气。吴琴心暧昧地笑了。说:“看来你也不正派。下次来北京咱俩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说,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了司机六十块钱,让他开了一张发票。吴琴心坦然地上了车。我们挥手再见。

  我步行回招待所。双手抄在口袋里。眯眼顶着北京早春的大风。在大街小巷信马由缰。

  我想起了吴琴心的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不同班。这次我们竟没谈到他。

  我想起上学时候我到北京,吴琴心接站等了两个小时,火车停下之后她冲上前乱踢车厢。我们和乘务员大吵起来。最后被双双带到车站警卫室。我们宁死不屈,坚决不写检讨。后来吴琴心的爸爸代写了两份检讨书领走我们。

  我们从车站出来直奔人民日报社告状申冤。这次我们竟然也忘记谈这些往事。往事如烟呵!烟在淡去淡去……

  没有往事,我们多么潇洒无牵挂。见面吃顿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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