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知青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小宛农场当农工,有一段时间患了皮肤病,湿疹。那是1970年冬季,我的小腿上长出一些疹子来,其痒无比。一开始我没在意,一发痒就抠,结果抠破溃烂了。去农场卫生队——我们是兵团建制,农场的医院叫卫生队——看了几次医生,谁知病没治好,反而加重了:溃烂扩展到大腿,化脓,流黄水。后来不得不住院治疗,由一名叫尚春荣的医生给我治疗。
尚医生三十二三岁,甘肃省通渭县人。他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军医,1956年入伍,先是当卫生员,后来提干当了军医。他1965年转业,在甘肃省农建十一师中心医院当医生,后来农建十一师分成农一师和农二师两个师,他调到农一师小宛农场卫生队当医生。
我们卫生队的医生大都是大学生和中专生,还有两个提拔起来的知青。专科出身的医生对我们这些农工总是有点高高居上看不起的样子,而那些知青提拔的医生,农工们又不大信任,认为他们没多少专业知识会庸医害人!我们去卫生队看病,都愿意找尚春荣看病。尚春荣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搞了多年医务工作,治疗常见病很有经验。他还有个优点,就是当过兵,性格活泼,爱交往,对农工热情。他能和知青一起聊天,甚至一起发牢骚。农工们有事去求他,譬如说想开张病假条休息几天,或者想开个转院证,借故到玉门镇或者嘉峪关市去玩几天,他都能让你满意。他说,玩几天就玩几天去吧,蹲在农场里就像劳改犯一样,蹲傻了。我那个连队有两个青年谈对象,女的怀孕了,但两人又不愿结婚。——很多知青不安心边疆建设,害怕结了婚就永远也不能离开农场了。那位男青年找了一次尚春荣,尚春荣就给他的女朋友开了一张介绍信,去安西县人民医院做了流产,丑事就掩盖了。
那次我住院三个月,天天和尚大夫见面,聊天。尤其是他值夜班的日子,我经常在医生值班室和他聊天,听他讲故事。他入伍后一直在公安部队服役,见过世面,阅历丰富;他的大脑里装着许多大悲大喜令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下边就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
我对你说过,我是1956年入伍的义务兵,国家制定新兵役法之后的第一批义务兵;在那以前,招的兵都是志愿兵。那年,国家在我们县招了一连新兵。入伍后在兰州的新兵连受训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又把我送到兰州市七里河区的兰州部队总医院卫生员大队学习了三个月,就分到陕西的三零四五部队当卫生员去了。
我们那个部队是看押犯人的,押着犯人修铁路。我到部队那年,部队就调进甘肃了,改编为内卫七十二团,修宝成铁路,然后又修兰新铁路。
兰新铁路修到柳园,修到省界,犯人就不再参加铁路建设了。由铁路工人去修了,我们那个团就专门看押张掖和酒泉地区的监狱和劳改队。
我跟你讲过,我在团卫生队当过卫生员,在双塔水库当过卫生员——那里有我们的一个连看押犯人修水库。从水库下来之后,团卫生队的队长跟我说,你到一营卫生所干一段时间去吧,你是老卫生员了,要提高一下技术,争取提干。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连队当卫生员,只能治个头痛感冒,重病号送营卫生所和团卫生队;在团卫生队当卫生员,看病的都是医生,轮不着我给人看病。在营部就不同了,营部的卫生所就一两个医生。忙的时候卫生员当医生用,可以锻炼人。我猜对了,到了一营营部,果然就给了我处方权,我可以给病号开处方治病了,不再拿我当卫生员使用了。
一营营部在酒泉东边十公里处的城郊农场。那里有二千劳改犯种地,一营的一个连队当警卫。
我在那儿干了几个月,天已经冷了,那是1960年的11月下旬吧,营长找我说,小尚,你到团部卫生队去一趟。季队长来电话了,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可能要给你派个啥任务。我问营长,执行啥任务?背背包不背?营长说我也不知道啥任务,没说叫你背背包。
执行任务,又不背背包,这到底是个啥任务嘛。我心里疑疑惑惑的,就坐上一辆去酒泉拉货的马车去了团部。
那时候我们的团部在大衙门那儿,就是酒泉邮政街东边。我到了卫生队,问季队长,你叫我来做啥?季队长说,接到上级的指示,说夹边沟农场的劳教人员病号很多,死了不少人,叫我们派个医生去那儿协助工作,抢救人命。我考虑你去合适。我吃了一惊,忙说,季队长,我是个二把刀——卫生员嘛,你叫我去抢救人命哪行呀,我会抢救人命吗?你派个有能力的医生去吧。季队长说,我考虑了,这事你去最合适,你胆子大,不怕死人。再说,那里也不缺医生。那是个右派农场,大医院来的医生、教授多得很。叫你去,是叫你到那里跟人家学习技术去,将来好提干。我想了想,觉得季队长的话有道理:我在团部卫生队当过两三年卫生员,好几次外出执行任务,队长都派我去。原因是那些专科毕业的军医们看见劳改犯或是遇上战斗,心里发怯。有过战斗呀,那一年嘉峪关公社发生反革命暴乱,部队去镇压,枪声一响,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军医腿都软了,不会走路了,我不仅要抢救伤员,还要照顾他们。
于是我说,好吧,明早我就去。
季队长说,到药房里领上些药,背上些强心剂和葡萄糖,多背些。
我说那我就领药去了。
我已经出了办公室,他又喊,哎,回来,回来,你先不要走。
我走回来。我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但他却看着墙壁吸烟,像是在思考什么?良久才转过脸来说:
你就到一营二连去住吧。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可笑。夹边沟农场驻着我们的一个连队——一营二连,我去双塔水库之前,还在那个连当过半年卫生员,我去夹边沟农场当然要住在那儿,这还用你嘱咐吗!我说,季队长,我还以为你叫我住宾馆去哩,可那里哪有宾馆呀!
季队长是陕北人,1938年当的兵,解放后授衔大尉,很快又升为少校。他平常严肃得很,也就我敢跟他开玩笑,因为我胆子大,完成任务好,他喜欢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到了那里,遇到啥特殊情况,一定要给我汇报。记住,你住在二连,可不归二连领导,有啥事向我汇报。
我说,有啥特殊的事?
嗯……他沉吟着说,能有啥特殊的事我知道吗?我是诸葛亮吗,能掐会算吗?我是提醒你,那里押的都是右派,还有一些大右派。阶级斗争情况复杂,啥事都可能遇到。要真是遇到难办的事了,可不要擅自做主。
我说是。
他说,去吧。把事情办好。这是你独自执行任务,不要出麻烦。
我在去药房的路上心里觉得好笑。季队长向来说话干脆利索,今天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领好的药,先到城郊农场背上背包,再步行到夹边沟。
夹边沟农场你知道吗?噢,你听人说过?那好,那我就不介绍夹边沟农场的情况了,我只讲我的经历。那时候部队汽车很少,我是步行走去的。我先到部队,把背包放下,就背着药去了夹边沟农场的场部。
我们部队为什么要在夹边沟驻一个连队呢!不是,不是看押右派的。1959年,甘肃省的吃粮就出现困难了,部队的战士一月就供应三十八斤粮食。部队上都是年轻人,三十八斤粮食吃不饱呀。为了解决缺粮问题,团领导抽了一个连在夹边沟开荒,种地。开荒的第一年,我在那儿当过卫生员。那一年,团部机关的干部,包括卫生队的医生和卫生员都下去过,开荒、修渠。我在那儿当卫生员时指导员上课讲过,平时不要到夹边沟农场乱转,不要叫右派当成部队是看押他们的。我们没那任务。但是指导员又讲,如果农场发生暴动和骚乱,我们一定要坚决地制止和镇压。连队离着农场的场部几百米,但每天晚上派一组游动哨在农场的围墙外边巡逻,逢节假日还要加岗哨。
我原计划见一下农场领导的,可到了办公室门前没遇见人,冷冷清清的,见一间房门口钉着个木牌牌,写着医务所三个字。我敲敲门走了进去。
医务所坐着三四个人。看我进去,他们也是不明就里,停止了说话,忽地站了起来。我想,他们是惊了一下,因为我一身军装,还穿着军大衣,我的领章上是个红十字。我问这里是夹边沟农场的医务所吗?他们齐声说是。我问你们医务所的领导哩?他们说领导到城里劳改分局要药去了。
这时他们还站着,我就说了一声:你们都坐下,站着做啥! 他们坐下了,拘谨地看着我。我说,你们不要紧张,我是酒泉的部队上派来的,给病号治病的。领导说了,你们这里病号多得很,人死得止不住,叫我来协助你们给病人治病,抢救人命。别的啥事我都不管。你们把情况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几个人也自我介绍一下。
那几个人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姓杨,是兰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临洮县人;有个小个子,兰州市工人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还有个女右派,是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在他们面前,我是当然的领导了,他们向我汇报:病人很多,有些病人血糖过低,思想包袱重,精神状态不好,死掉了。
我说,问题这么简单吗?是血糖低的问题吗?血糖低就能死人吗?血糖为什么低,什么原因造成的?
他们都不说话。
我看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不问了。我知道,他们不敢说真话,他们就是说真话才犯错误的,才送到这儿来劳教的呀,他们敢说真话吗?
我说,你们领我到号子里看一下去。
那个姓杨的医生领我去号子。我记得往北边走了几十米到一百米的距离,进了一个大院。大院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房子。房子里像是没有啥人。我问那个姓杨的:这些房子怎么都空着?
他说,人都调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去了,走了两三个月了,夹边沟剩下些老弱病残了,都起不来了,都成病号了。
我问有多少病号?
他说三百多吧。
我们进了第一间房子。是一间大房子,有三间房那么大。正面和左右都是盘的土炕,像马蹄铁的形状。睡了二十多人。还没把炕睡满。
啊呀,那些人睡在炕上的样子,叫人心酸呀。右派,都是些干部呀,应该是体面人嘛,竟然一个个像是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的人腰里还系着麻绳。可能是冷吧,我就没有看见火炉子嘛,系个绳绳暖和些。大部分人睡着,少数人在炕上坐着,还有个人用一个装饼干的罐头盒子做的炉子在茶缸子里煮什么,烧的是一本书。他就跪在炕上,罐头炉子也放在炕头上。他的身旁还堆着几本书。他手里的那本书撕得剩下几张了。
我问那个人:你煮的啥?
他回答,干菜叶子。
人们的模样确实吓人呀。有的人瘦得像柴棍棍,眼睛陷得深深的像两个黑洞洞。腮也陷下去成了两个坑坑。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了,脸皮薄得就像直接贴在骨头上的牛皮纸。有的人浮肿,肿得像是大胖子,头肿得像背斗那么大,脸有脸盆那么圆。由于怕冷,那些人把所有的衣裳都穿上了,衬衣,绒衣,棉衣,棉衣外头又套着棉大衣或皮大衣。浮肿的人的眼睛细细的一条缝,胖得睁不开。
我问了几个人,哪个单位的?从哪里来的?犯的什么错误?
回答的都很简单。我想,他们可能是怕我,看我穿着军装,搞不清楚我的身份。我叫那个姓杨的医生介绍一下,我是部队上派来的医生,是来给大家看病的。他一介绍,情况大变,把我吓了一跳:七八个人忽地从炕上下来了,围住了我,手里都拿着写好的信,叫我替他们发信。我没接信,我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知该怎么处理,再说,季队长说过阶级斗争复杂不要惹麻达的话。那些人看我不接信,就硬往我的大衣口袋里塞。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解放军,拜托你了,求你了,给我把这封信发出去。有的说,我是冤枉的。还有的说,我们受的这苦,中央不知道,你替我把这封信发出去,中央知道了我们的情况,会搭救我们的。
我急忙说,不要装,你们不要给我装啦。我是来看病的,我不管你们伸冤的事。你们的信应该叫管教干部寄出去呀。
那些人根本不听,硬是把信装进我的口袋。有的人说,我这是伸冤的信,寄不出去呀,领导要检查哩。
我说,你们给我我也寄不出去呀。我就住在这里,不进城去。
他们还是往我的口袋里塞信,根本不听我的劝阻。于是,我很快就从这间房退出来。就这,我的口袋里装了七八封信。
一下午,我把所有的病号房都走遍了。总共有十来间房,病号三百人。
晚上我回二连吃饭,住宿。第二天,我就和那几名右派医生一起去查房了——巡视病房,或者抢救病号。我们几个人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间:查完房回到医务所,想休息一下,喝点水,但不时有护理员或病号跑来报告,某某人晕过去了,某某人不行啦。我就又跟着他们的医生跑到病房去,打强心针,或者往静脉血管里推葡萄糖。真是灵得很,已经晕厥过去的人,连气都不出了,往静脉血管推进去四十毫升易渗葡萄糖,过几分钟,那人就睁开眼睛了。睁开眼睛后似乎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左顾右盼地看他身旁站着的人。
但是第三天早上有一个晕过去的人,我没有抢救过来。当时,有几个病人都处于心力衰竭晕厥不醒的状态,都在抢救,我就独自去抢救这个病人了。我按照前两天学下的办法给他打了强心针,推了五十毫升葡萄糖,后来又推了一百毫升,此人还是没活转来。后来,我帮着护理员用被子把他裹起来,用绳子系上,抬到门外边放着。傍晚有专人拉出去掩埋。然后我就回医务所去了。这件事搞得我很沮丧:一条生命由我的手送上黄泉路了,我这个解放军派来的医生无能呀!
回到医务所,杨医生看我神态不对,问我出啥事了。我回答有个病人我没抢救过来,心里不好受。我问他:你们一推葡萄糖,病人就活了,为什么我救不活?杨医生安慰我:不怪你,这不怪你。那个病号是抢救过两次的人,他的渊数到了,谁也救不了他了。我大吃一惊:还有这道理吗?他回答,这是经验!第一次晕厥的人,推四十毫升葡萄糖就活了,第二次晕厥的人就得八十毫升或是二百毫升才能救活,如果第三次再晕厥,你推上五百毫升葡萄糖也是白搭!
这天中午我回二连去吃饭,下午上班晚了一点。我从二连打电话给季队长,打到两点半钟才打通,我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季队长在电话里问啥事?他说话的口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说三天来右派们给我的口袋里塞了几十封信,这些信我不知怎么处置才好,是退还给他们吗?还是给发走?
他静了一会儿,说,给他们发了。但是略一停顿他又说,不要给二连的通讯员,也不要在夹边沟的邮局发,你哪天进城,从邮局发了。
我要放话筒了,他又问一句:还有啥为难的事吗?
我说没有。
不料,第五天还真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