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人的残忍行为顷刻间传遍了祁连山下的两道山水沟,震惊了全体劳教犯。这天下午,没有人出去找食。人们或坐在窑洞里,或聚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像是开会一样,谈论着魏长海等人的事情。他们先是无比震惊,义愤填膺,斥骂魏长海等人无法无天,道德丧尽,接着就又讨论该怎样处置他们。有的人说应该处以极刑,枪毙。有的说,应该把他们正式判刑,送到饮马农场去劳改,但是有人提出了异议:魏长海犯什么罪了?他杀人了吗?他抢劫谁了吗?他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了吗?他犯了哪家的王法?于是,大家的讨论变得复杂而又冗长……
我没有参加人们的议论。魏长海的事情是我发现并且报告领导的,但是,看见炊事员把他捆起来,赵队长那么凶狠地踢他,他凄厉的惨叫,我已经可怜起他来了,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经过短时间的争论之后,大家讨论的议题转到了道德的范畴。大多数人都认为魏长海没有犯法,只是违背了人类生活的道德法则。而道德问题是个更为复杂更加难以辩明的问题。有些人说魏长海天良丧尽,猪狗不如,应狠狠整治,但有人对此持有异议,师大历史系一位姓章的教授引经据典地说,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之……
往常,躺在窑洞里熬时间,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叫人难以忍受:肚子咕咕地叫,但吃饭的时间还很遥远。这天的下午,时间却是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天已黄昏了:从戈壁滩上斜射过来的阳光在对面的陡坡顶上只剩下窄窄的一抹,窑洞里已是很暗了。不知是谁说了声,哟,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人们这才停止议论,各自准备碗筷,准备去食堂打饭。
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饥饿。我的心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魏长海在地窝子里关了四五个小时,领导还没有把他放出来!以我的经验,他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了。五花大绑的人,绳子勒住了两臂的血管,血脉不通,时间一长,双臂就会肿起来,脸涨得像猪头一样大。这时候不马上松绑,双臂就会残废;时间再长。人就要死亡。夹边沟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一个逃跑者半夜时分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关在禁闭室。因为奔波的劳累,队长回到宿舍就睡觉了。早晨起床后想起这个人来,忙去放人,人已经僵硬了。我的确是担忧得厉害,便对窑洞里的人们说,喂,你们谁去找一下赵队长,求个情,把魏长海放出来。再要是不松绑。就要出人命了。
我连着喊了两遍,没有人应声。后来我对章教授说,咱俩去找找赵队长吧,求求情,把魏长海放了。章教授翻了翻眼皮,躺着没动。
后来,人们就都拿着碗盆去食堂了。
我不再叫人了。我明白,经过长期的劳累和饥饿,人们的心都变硬了,变冷漠了。尤其是近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看惯了同室的伙伴一个又一个的倒毙,一个尸体接一个尸体被抬出去。他们连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明水都不知道,他们的同情心已经消磨殆尽了。他们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了。
可是我不能不管。魏长海是我举报的,如果他死在禁闭室里,我就是杀人犯!只要我活着,罪恶感一辈子都会折磨我的心灵。就在大家议论魏长海的时候,我反复思考了:魏长海是做得不对,但他不应该死!
我顾不得吃饭了,跑去找司机才。我和他一起去了队长办公室,央求赵队长把魏长海等人放了。
我们走进禁闭室的时候,看见魏长海正在往地上撞头。因为血液不能流通,他的脸肿了,难挨的痛苦折磨得他把头杵在地上。我们解开绳子,他连路都走不成了。他的胳膊根本就不能动了,肿得像水碗粗,且改变了颜色。我们扶着他回到窑洞。
他的胳膊过了两个星期才恢复功能。开头的一个星期,他的手连饭盆都端不住,我给他打饭,用小勺喂他。他感激我,感激得涕泪双流。他不止一次地说,老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谢你,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
他许愿将来要报答的话,我只当是耳旁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那时候,全农场的右派已陷入绝境,饥饿每天都扼杀着生命,身旁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死去——他们晚上入睡的时候还活着,天亮时再也醒不来了,永远地醒不来了——我自己也不敢说还能活几天,谁还把某个人说过的某句话当真呢。再说,他是那样一个人品低下的无耻小人,我根本就不想和他长久来往。
但是,他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救命恩人,知心朋友。
那是他的胳膊恢复健康不几天的事,记得是12月2日的一天上午。他把我叫到窑洞外边没人的地方,很神秘的样子跟我说,老李,我跟你说件事,我要走了。我惊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要逃跑了,但我很冷淡地说,你跟我说这事干什么?他说,真的老李,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要饿死了。我还是那种口气: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走不走我管不着,你走了我也不去报告,你放心吧。我当时理解错了,以为他是怕逃跑后我去报告,怕把他追回来,才在逃跑前跟我说这些话的,叫我不要报告。谁料他竟然说,老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叫你跟我一起走。
当时我怔住了。说心里话,在明水这一段日子,我的心里的确产生过逃跑的念头,但总也下不了决心。我是这样想的:我1948年参加革命,那时候才16岁;我当时是抱着推翻旧制度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狂热理想参加革命的。我参加了解放战争,还去过朝鲜。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美国的炮弹炸断了我的肋骨,我立过二等功。就是在定为右派之后,我还想着经过艰苦的劳动改造,求得党的谅解回到革命队伍里来。所以我还不想跑。我要是跑了,那就是放弃了革命的理想,什么光荣的历史呀,我的未来的前程呀,就全都掉丢了。我的确不愿做一个没有革命理想、庸庸俗俗过一辈子的人。但是,不跑吧,眼看着就要饿死,我也真是不想落个这样的下场。我愣怔了一会儿,思想剧烈地斗争,还是下不了决心,我说,要走你就走吧,你放心,我不去报告,可是我不想跑,我十几岁参加革命,现在却要当革命的逃兵,我实在不甘心。他说,哎呀,老李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到现在还抱着革命理想不放!你是什么革命者呀,人家早把你从革命队伍里开除了,你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劳教犯,你还一厢情愿地做好梦呀,傻媳妇等汉子。在夹边沟劳教的两年半中,我的革命理想的确是磨灭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我终归没反对过革命,没做过对革命不利的事情,我被定为右派是很委屈的。我想,党就是不给我平反,也总是要给个出路的吧。所以我又说,我是不再做好梦了,但是,总有一天会把我放出去吧?总会给一条活路吧?他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是什么时候释放你呢?劳教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你能等到放出去的那一天吗?老李,走吧,咱一块儿走吧。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好心总有好报的,可能你等不到释放的那一天就饿死了。你说,你死了不是白死吗,有什么价值?人活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只能活一辈子,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在战场上和敌人一刀一枪地干,死了是有价值的。你死到这山水沟里,有什么价值,不觉得冤枉吗?我沉默了。魏长海的话就像是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我的心窝上。两年半以来,我的灵魂就是为这些问题而熬煎着,扭曲着,痛不欲生。我曾经几次想到过一死了结我的一生!看我不语,魏长海又说,老李,你是个好人,我才劝你跟我一起走,要是别人,我才不管他呢,死掉就死掉去,关我的什么事。你可不要打错了主意呀,咱们一起走吧。
魏长海的话终于叫我动心了,我说,老魏,我是怕跑不出去。我的腿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走几步就发软,身体也虚,没那个体力呀。他听出我的心思来了,提高嗓门说,我早就知道你的腿肿得厉害,走不动路,所以才叫你和我一起走。你真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帮一帮你。我苦笑一下说,帮我?你怎么帮我?我真是走不动了,你说,你怎么帮我?你是能扶着我走,还是背着我?他似乎是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说,背你就背你,你以为我背不动吗?说实在话,老李,我的身体也比两年前差远了,但是,我想在临走前还是要叫上你,叫你一起走。你救了我的命,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就一定要帮助你,就是搀着扶着,我和你一起回到兰州去。他的话说得很真诚,我怦然心动,并且十分感动。我从前是瞧不起他的,觉得他太自私,品格低下,这样的人不能与之为伍。我之所以从禁闭室救他出来,只不过是解脱我灵魂的重负,是利己的,他却如此的感恩图报,古道热肠,我的确是没想到。我静默片刻说,好吧老魏,就这样定了,咱一起走。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要是跑半截叫人家抓回来,怎么办?
我的犹豫是有道理的,自从我们迁徙到明水乡之后,隔三差五的听到有人逃跑的消息,他们当中有人跑掉了,有人被抓了回来。抓回来的人先是受到关禁闭的惩处,然后就被送到严管队。因为人们都已经饿垮了,这时不再搞过去的批斗会了。
魏长海说,抓回来就再跑!
说走就走,这天深夜两点钟,我们悄悄地溜出了窑洞,趁人们熟睡之际逃离了明水乡的山水沟。这天的月亮很亮,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阴历中旬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照亮了山水沟,月光朦胧,暗影浮动,山水沟一片宁静。只有我们的心跳得很响、很慌,就像我们急匆匆的脚步。我们住的山水沟南头是戈壁滩,离着我们七八里路就有个小火车站。往常我们站在窑洞顶上就可以看见小火车站,看见火车在戈壁滩上行驶。但我们没去那个车站。我们知道,自从有人逃跑以来,农场经常派人在火车站巡逻,防止劳教分子逃跑。我们从北边出了山水沟,翻过沟口埋死人的沙包,踩着一片荒原往西跑。这是我的主意。七八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告诉我,欲速则不达,南辕北辙、声东击西才能迷惑追捕者。
从山水沟往西二十里处就是高台火车站,我们也绕开了它;我们知道,一旦农场发现我们失踪,必然派人去较近的火车站捉拿,并通知附近的火车站协助缉拿逃犯。我们的目标是几十公里处的清水车站。清水车站在酒泉县界,那儿驻有很多部队。我们估计农场的干警会认为我们不敢去那个车站,我们正是要利用他们的这个盲区。
我们逃窜了整整六个小时,天亮了。我真是搞不明白,我的因为浮肿而疲乏的双腿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能够从午夜奔走到清晨,东方迸出灿烂的霞光。这时候,我们正走在一片光秃秃的戈壁滩上,看不见一片村庄,也见不到一棵树木,满眼黄蒙蒙的沙土地,杂以黑色的戈壁石。魏长海说了一声,歇一下吧,不会有人来戈壁滩追咱们啦。我就像瘫痪一般倒在戈壁滩上。
我们休息了半个小时。我们累了,也饿了,我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沙枣嚼起来。昨天上午定下来逃跑之后,我们就开始做准备,想搞点吃的东西。我手里还捏着几十斤粮票几十元钱。我想从食堂买点加餐,但找了司机才,找了梁队长,也没办成。最后从一位赶马车的右派手里搞到了几把沙枣。这是喂牲口的饲料,我花了十元钱买的。真是无奈得很,右派们从家里来到劳教农场,每个人手里都有点粮票有点钱,但谁知到了农场就变成了废纸;食堂就不卖加餐!
沙枣吃起来有点甜,还有点酸,很好吃,但噎嗓子。幸好离开明水之前准备了一个水壶,我们才就着吃了点沙枣,以补充我们的体力。
吃点沙枣之后继续走,我们便遇到麻烦了。手杵着地面站起来,一迈步我就栽倒了。第二次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还是摔倒了。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我的身上立即渗出一层汗来,心脏跳得又急又慌。魏长海觉出问题来了,问我怎么了,走过来拉我。我说腿不听话了,掐着都不觉得痛。魏长海说,走得太猛了,歇会儿,再歇会儿。我坐在地上歇着,心里想,是走得猛了,但主要的原因是体质太弱,疲乏无力的原因。
又歇了大约半个小时,魏长海拉着我站起来。这一次没有摔倒,但心跳得还是那么急那么慌,我慢慢地往前走。走一截就坐下来休息,喘息。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大约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太阳高高地挂在正南方的天空,我终于倒在地上走不动了。魏长海拉我我也站不起来了。我对他说,不行啦,我真走不动了。看我在地上坐着,魏长海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这么松包!这才走了多远,也就四五十里,你就走不动了,那后边的路怎么走!清水还远去啦!我没吭声。在这之前我就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有点粗暴了——每次拉我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很重。此刻我想,他这阵可能也后悔了,不该和我做伴。看我不回答,他又说,说呀,你说呀,你不走怎么办,咱们就在这里等死吗?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我不能不说话了,我说,老魏,我可不是装的,我是真走不动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是装的,可你得走呀,你坐在这里,有车来接你吗?我又不吭声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已成了他的累赘了。我之所以和他一起逃走,我原以为自己还是能够走到火车站的,看来,我对自己的估价太高了。这时候他似乎更生气了,大声地说,走呀,你站起来走呀!挣扎着走呀!你坐着不动,像个死人一样哪行呀?我还是不出声。他又说,松包,你真是个松包!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走了,不管你了!我已经被他骂急了,这时便回嘴说,走吧,你走吧,说实在话,我根本就没想着叫你帮我。
那一阵,我是这样想的,你就走吧,你要是真的抛弃我走了,我就到附近的铁路上去,在最近的火车站上车,我也不管那儿是否有人在等着捕捉我。
我们始终保持着与兰新铁路三五里路的距离前进,以防迷路和绕远。从我们歇息的地方可以看见戈壁滩上行驶的火车。我想,这几里路。我爬也能爬过去。
但是,他瞪着我看了几秒钟,又拉我的胳膊说,呵,你还发脾气了!起来起来,我背你走一截。我站起来了,但是,我一扭身走了起来。那一阵,我的心里一热,身上又有了一股力量。
但是,身体真的筋疲力尽了,当天空的太阳明显西斜,我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晕眩出现了。当时我在地上跪着,双手杵地想站起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团灰色的雾气。雾气一霎间就挡住了我的视线,原先就在我眼前生长着的一墩骆驼草也消失了。这种现象瞬间就过去了,也就几秒钟,眼前又出现了黄色的沙土,干枯的骆驼草。但是我马上就明白,这是晕眩,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体力已经耗尽,生命极度虚弱了。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当我镇静下来站起身再走的时候,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脚步更乱了,双脚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每走一步就要摔倒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紧接着,我的身体哆嗦起来,像是突然有一股寒气侵袭了我的身体,冷彻骨髓。我想竭力控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哆嗦,但却无力控制,扑的一声摔倒在地。魏长海是走在我前边的,他似乎听到我摔倒的声音了,转身走回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他似乎有点害怕了,捏住我的手说,怎么啦,你怎么啦。病了吗?说实在的,我与他交往不深,并不真正了解他,从内心深处还是怕他扔下我走掉,所以等哆嗦减轻以后,我说,冷,我有点冷。咱们休息一下吧。
这一次歇的时间较长,我又嚼了几颗沙枣,等身体完全停止痉挛之后又站起来往前走。后来我想过,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在那一阵出现那样剧烈的哆嗦,我认为是这样的:身体的运动需要热量,而我的空空的肠胃不能提供热量,我的干瘪的身体也不能提供转化为热量的营养储备,体温突然下降所至。
虽然经过休息之后又继续前进了,但热量难以为继。走了三百米,翻过一道很矮的沙梁时,晕眩又一次袭击了我。沙梁只有二三米高,这是戈壁滩上的流沙堆积起来的。我已经爬上沙梁了,是魏长海拉着我的手登上去的,上去后该下坡了,我低着头往下看,眼前突然就冒出一团云雾般的东西,一头栽倒了。这次的晕眩也很短暂,我栽倒之后骨碌碌往下滚,滚到沙梁下边就清醒过来了。
这次的晕眩魏长海完全看在眼里,他觉出情况的严重性来了,他扶我站起来说,不行,你不能再走了,我背你。但就在这时,我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石头砌的水渠,水渠那边站着两峰骆驼。我对他说,去,你去看一看,那边是不是有人。他走过去登上渠堤看了看,说,那边有人家。我也走过去了,看见金黄的阳光下,前边有许多农田,还有几间低矮的土屋。于是,我对他说,老魏,我看这样办吧,你不要背我了,你还是自己走吧,到清水去,坐火车去兰州。我到前边的村庄看看,那里有人,我在那里住上两天,休息一下,再去坐火车。听了我的话,他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叫我扔下你?我说你别着急,你听我说呀。我的情况是的确走不动了,你背着我走,你也要累垮的,那咱们就都回不去了。你先走,我到前边村子里歇上两天,再走,也能回去,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他似乎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沉默了一下,眼睛看着前方的村庄。过一会儿,却又转过身来说,不行,我不能叫你去那儿。那几家人如果好心,留着你休息两天,当然好,可要是遇上个可恶的人,往上一报告,可就糟了,你就得又回明水去了。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还在新添墩的时候,就有人逃跑过,但是在路上被银达乡的农民抓住,报告了公社,公社打电话通知农场,农场去人抓了回来。
后边的事我就不再说了。我们又往前走,并且绕开了这个村庄。当然,后边的路程主要是魏长海背着我走,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说你自己走一截吧。我挣扎着走几步,然后他就又背起我来。这样的前进速度是很慢的,魏长海的确累垮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决定走到铁路线上去,他说,遇到第一个车站我们就上火车,不管那个车站有没有人会拘捕我们。我们的运气真好!半夜两点钟我们到达许三湾火车站。正好车站的候车室里有一伙从哈密过来的难民,他们是四川人,半个月前,他们从四川去新疆找工作,但是去乌鲁木齐的铁路只通到哈密,从哈密去乌鲁木齐的汽车很少,他们等了十多天也挤不上车去。怕被公安部门当做盲流收容,他们便又返回四川去。只是他们没有买车票,车到许三湾被列车员轰了下来。他们叽叽喳喳商量后边的事怎么办,我和魏长海混杂其间,没有引起车站任何人的怀疑。转天上午,我们登上一列从玉门市开来的客车。
火车隆隆地往东行驶,很快就驶进了高台车站。进站之前,我们就装出睡觉的样子爬进座椅下边去了。那正是春节前的日子,车厢里人满为患,谁也不会怀疑我们为什么钻进椅下。我们必须这样做,以防追捕我们的人登上列车察看。
翌日清晨火车到达兰州火车站。走出车站,我们在一家很不显眼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分手了。吃饭时魏长海说,他要回老家天水市去了,他不敢回铁路局,怕领导再把他送回劳教农场去。他说,他家是城市居民,回家后再说吧,看能不能找个临时工的工作干;如果在家乡呆不下去,他就到新疆去谋生。我是不能回老家的。我的老家在武汉,是个资本家家庭,我以右派之身回到家中,会连累家人的。我在无奈之下还是决定回王家坪农场去。我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领导要惩处我,那就叫他们把我正式逮捕判刑吧,就叫我在王家坪劳动改造吧,明水农场我是坚决不回去了。我可没有魏长海说的去新疆谋生的念头,那样不是成盲流了吗,高尔基作品里写的流浪汉!在流浪和漂泊中度过一生,我简直无法想象。我认为宁可去坐监狱也比漂泊流浪要强。坐监狱总有刑满释放的一天,释放后是组织安排个出路呢还是自谋出路呢,你总是合法的人了,而四处漂泊却是黑人黑户,走到哪里都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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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李科长结束他的故事,说,回到兰州以后的事,有机会我再对你讲吧,魏长海的故事就是这些了。
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讲完许久,我问,从那以后,你没再见过魏长海?他回答今天是第一次相逢。我说你们没见面都有三十年了,两个人的变化一定很大,你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说是的,是变化很大。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1960年的时候我二十八岁,他二十四岁,现在我们都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不细看是认不出来的。我问,你先认出来的?他说,是我先认出来的。我去列车长办公席的时候他正忙着:有几个无票乘客在补票。我站在旁边等。这等待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面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越是在那儿站着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见过这个人,而且是很久以前见过的,不是近来见过的。后来那几个人补完票了,我挪到他对面站着说,老同志,我是外出执行公务的,能不能补一张卧铺票?我还说年纪大了,坐硬板身体有点坚持不了。一开始他说没票了,但是他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下,过会儿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来我突然就想起来了,他像是魏长海。我从他的眼光分析:他可能也觉得我面熟,否则为什么多看我一眼呢!于是我问了一句:老同志,你是不是姓魏?他没回答我,而是直愣愣盯着我喊了一声:李天庆,你是李天庆吧!我说对呀,我是李天庆。你不是魏长海吗!他说对,我是魏长海。
哎呀,今天遇见你老哥了,真巧呀,咱可是三十年没见面了。我说是呀,三十年啦,你的头发都变白了。他说你的头发也白了呀!你现在干什么啦?我说你看看我这身皮,还是干公安呀,在王家坪农场。他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武汉接两个逃跑的犯人,然后我就问他,能不能补一张卧铺票。我告诉他,我们是三个人,想买张卧铺票轮换着休息一下。他说你这是什么话呀,不要说买一张,你就是买三张,我也要给你解决呀。我告诉他不要三张,就买一张。我们是自己掏钱,买一张票轮流休息的,买三张回去无法报销。一听是自己掏钱他就说,出公差还要自己掏钱呀?算了算了,你就不要买票了,前边的列车员车厢还有一张空铺。你们就轮流休息吧。我觉得列车这么拥挤,能给咱补一张卧铺就算不错了,钱还是应该付的,就拿钱给他,并说,老魏,我还是交钱吧,别叫你犯错误。他竟然说,老李,你就别客气了,我就是犯一次错误,也不能叫你花钱呀!后来,有几个乘客来补票,我看他忙,就告辞了。告辞时他又问我在哪节车厢坐着,还详细地告诉我列车员车厢那张铺怎么找。他说现在他当班,等他晚上下了班,他来找我,到餐车去坐一坐,老朋友聚一下。
我问科长:他几点钟找你的?这顿夜餐够水平么?李科长回答,大约十点多钟,旅客应该睡觉的时候他来找的我。饭菜还算可以吧,餐车上,又不是什么饭店,就是一碟盐水虾,一碟红烧排骨,还有炸丸子、炒虾仁什么的,总共五六碟。看起来他交待过炊事员的,我们一到餐车,菜就端上来了,很快。他还从餐车的柜子里拿来一瓶古井贡酒。一开始他不喝酒,叫我喝,他说过几个小时就要当班,不能喝酒的。我说我不能喝酒,他说一定要喝,他陪我喝一点儿。可是一喝起来就把一瓶酒喝干了。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我问科长:你们都谈些什么?谈夹边沟的事了吗?科长回答,谈了。我们先是互相说说1960年那次分手以后的经历,后来深夜了,谈得很投机,就又说起夹边沟的生活来了。我问他:喂,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在夹边沟的时候,你们几个人把天祝县医院的王大夫肢解的事。我一提这事,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很尴尬的神情,忙忙地说,不提那事,不提那事。那些事情,我一想起来就恶心。我说他:你现在恶心啦?可当初,你们把人家肢解了,那时候你没觉得恶心吗?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难为情极了,说,老李,那事我们做得是不对,错了,真错了,可是……那种非常时期,也没有办法呀。他已经死了,我们还想活下去,就叫他为我们做点贡献吧……
李科长讲完他和魏长海的故事,天色已经大亮。玫瑰色的霞光从车窗斜射进来。我估计,列车正在中原大地上疾驰。两天后我们押着在逃犯返回兰州。我们问犯人:怎么从王家坪逃跑的?犯人回答:在田野上锄草时,他们两人挖了两个长方形的浅坑。休息的时候趁着人们分散开来东倒西歪躺着的机会,他俩躺进坑里。第三者——一个不逃跑的同谋——在他们身上盖上一层土并撒上一些锄下来的杂草。傍晚和第二天好几次警卫战士从他们身旁走过,几乎踩到他们头上但没有发现他们。第二天夜里,当他们确信田野上没有警卫人员之后才爬起来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