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永泉—3

刘政德惊讶的口气说,为啥嘛?你为啥不换嘛?你的肚子不饿吗?皮箱里有粮是不是?

我没粮食,我的肚子饿得难受,但这表我不换。

为啥嘛?你说个不换的原因嘛!

为啥?这原因很简单:杨队长一个月供应多少粮食,不也和我们一样吗?一天七两口粮。他吃饱吃不饱?有剩余没剩余?他拿十斤豆面馍换我的表,这豆面馍从哪里来?我问你,杨队长的家又不在这里,他在食堂吃饭,他哪来的十斤馍馍?

你不要管他的粮食从哪来的嘛。

不管粮食从哪里来?不管不行呀,他的粮食肯定是要从我们吃饭的灶上抠出来。也就是说,他把大家的救命粮拿来换我的表,结果是我吃了粮食,他得了表,别的人可能就饿死了。你说,这样的粮食我能换吗?我吃下去于心不安呀!我是损人利己呀,是助纣为虐呀……

刘政德沉默了,许久他才说,这么说你是不换了?

不换。

换给吧。

不换。

你真不换?

真不换。

好吧,不换就不换吧。你睡吧,我走了。

邹永泉说,把你的馍拿上吧。

刘政德说,不拿了,不拿了,那是我给你的。

刘政德走后,邹永泉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坐着,直到食堂的炊事员提着饭桶进了地窝子。最近的这次搬房之后。很多人起不了床了,农场领导体恤劳教分子,叫炊事员把饭送到地窝子,减少体力消耗。

吃的仍然是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豌豆是凉性食物,淀粉少,煮的糊糊又稀溜溜的,所以要趁热喝下去;如果放凉了,糊糊就解了,变成半碗面糊半碗清水。

喝完豆面糊糊,躺倒又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就捅了邹永泉一下,说,喂,你今天可把刘政德弄得难堪得很!

邹永泉正在嚼刘政德给他的白面馍馍,他停止咀嚼说,他活该。

我说,哎,你也不怕得罪他?

他说,怕他什么?我也不是炊事员,还怕他整我吗?

我说,可你把杨队长得罪了。

他说,得罪就得罪吧。过去他也没照顾过我,我也没讨好过他。以后呀,要是上边开恩把咱们放回去,他也不能扣住我;要是长期如此,没有十斤粮食是个死,有十斤粮食也是个死。至于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想他了——是埋掉呢,还是扔在沙滩上叫狼吃掉,都一样呀……

我没再出声。我们比邻而眠已经七八天了,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因为我们觉得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一切对我们都没多大的意义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冷漠到极点了。就拿目前来说吧,他躺在被窝里吃着刘政德拿来的白面馍,并不掰给我一口。而我呢,也不责备他吝啬和自私。我有吃的也是独吞,不给他。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常常寄点炒面粮票什么的,我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而他已经衰竭得够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认为这要怪他的家人,家人不给他寄炒面和罐头却寄给他一包多维葡萄糖粉,他每天冲一小勺喝。那不就是糖水吗!肚子吃不饱,一缸子糖水能救命吗?

不过他今天对刘政德的态度令我钦佩,他不为了多换点粮食而去损害别人!

转天我独自去了南寨村。我的棉袄裤换了六七个土豆,还拿着两双袜子,两双袜子换了两把沙枣。闹饥荒的年代,这里的农民把沙枣当粮食吃。

南寨村在兰新公路的北边,紧靠着公路,有几十户人家。南寨村和明水农场之间隔着一片沙包,人叫鸣沙窝,有六七里宽。南寨村的农民也很穷,有些人家的男子汉逃荒去新疆了,家里就剩妇女老孺。

一路走一路吃沙枣,回到山水沟的地窝子我已经把沙枣吃光了。喝完了晚上的一碗糊糊就又躺下了。躺在被窝里我对邹永泉讲述换粮食的过程。他一边听一边骂:抢劫!这是抢劫。他就这么可笑,随便一件小事都容易激动和发脾气。我记得刚搬到这间地窝子的那天夜里,有个专门做生意投机倒把的农民拿着个布袋子,里边装着烟卷烧饼之类的东西,闯进我们地窝子来,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有个右派用一支金星笔换了一盒双羊牌劣质香烟。他大声地骂那个农民"抢劫"。那个农民说不换就算了,转身要走,他却又拉住人家要用自己的毛衣换烧饼。

听我讲完去南寨村的事,邹永泉说,刘政德今天又来了。

我说是吗?

他说,他还是要换我的表,说再增加几斤。

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换。

他没再说啥?

说了,他说了很多,央求我把表换给杨队长。他还说,他这次找我换表,是杨队长在他房子说话说起来的,我这里有块好表,他就主动提出来替杨队长换我的表。他说,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这表要是换不成,他不好给杨队长交待。我想,他跟我说这些话,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一个目的是给杨队长开脱,他们怕我找领导反映呀,大队长拿灶上的粮食给自己换手表!再一个目的就是一旦动员我换成了,他杨队长既得了表,刘政德又讨好了杨队长。我把他们的目的猜透了,就是不换,叫他在杨队长跟前丢脸去。你可没看见呀,刘政德今天低三下四的样子,他一再央求我:看在我的面子上换给他吧,换给杨队长吧。这次你帮我这个忙,以后你有啥困难了你就来找我……

我就说不换,只要是杨队长换我的表,我就是不换!

当时,我夸了邹永泉两句:好,好,你把刘政德碰回去好,叫他不要以为当个管理员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能,叫杨队长也明白,虽然我们是阶下囚,但也不巴结他……但是,喝完了晚上的那份汤,又一次沉入黑夜躺在地铺上之后,我又久久地睡不着觉,我又一次捅了捅邹永泉:

喂,老邹,你睡着没有?

他从睡眠中醒来,迷迷糊糊问我,嗯,什么事,老杨,是你叫我吗?

我说他哪来那么多瞌睡!不要睡了,我们说会儿话。他问说什么。我说,就说你的表的事情。索索的被褥响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了,把脸对着我了。说:

表怎么了,你说我的表怎么了?

我说呀,刘政德找你换表,你就换给他吧。

嗯?你同意换给他。

不是我同意,那是你的表,你拿主意。我是说,他答应给你十斤豆面馍馍,今天又说加几斤。你就跟他说,十五斤,给十五斤就换给你。不少了,一块表换十五斤粮食,真不少了。你知道现在的行情不知道,一块大罗马换不上五斤炒面了。再说,他还说了,有啥困难找他去,他要是真心帮助你,你可能还能活着走出明水农场……

妄想!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猜测到他白皙却又黄惨惨的消瘦面孔上痛苦的表情,因为他说话的口气虽然缓慢无力,但却用词很坚决。他说: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从各方面的情况分析——包括场领导的讲话——现在是全国性的缺粮食,我们劳改劳教的首当其冲。要想改善,得到明年夏收……咱们一天吃七两豌豆面,无论如何活不到明年夏季……

那你就该把你的表换吃的……

换得三五斤,七八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大厦将倾,独木何为。

可你昨天说,说不定十天半月能放我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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