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永泉—4

那是希望,美好的想象。实际不可能。好长时间我都在想,毛主席不知道下边的人胡作非为,不知道我们在农场里受这样的苦,他知道了会解救我们的,可是我又想,毛主席不会不知道我们受的苦,受的罪,他那么聪明决断,甘肃省委能瞒了他?

听着他的分析,我心头一阵阵发凉,我说,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小心人听见了汇报去。我要跟你说的是你就按刘政德的话办,把表换给杨队长,你能多得几斤粮食。

不换,他给的粮食再多也不换。他是拿大家的口粮换我的表呀,我可能活下去了,但更多的人死掉了,我不是助纣为虐吗? 我死了人们也要骂我呀,为一己之利损害众人。

没人说你呀!就是有人说你,也可以原谅的,罪责在刘政德,你并没有多大的责任。

他说,古人不是说过吗?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我说,不管你跟谁换都要早点换,越往后粮食越紧张越贵,换的就越少。睡吧。

他说睡吧。

其实,不论是邹永泉还是我,都对这件事的后果估计不足。

第二天早晨喝汤的时候,他把饭盆伸到我面前说,你看。

我看到了,他的饭盆里面汤比我的少三分之一。

我说他,你认为是刘政德捣的鬼!

他说,到晚饭看看再说吧。

到了傍晚,炊事员提着桶走进地窝子以后,我就特别注意炊事员打饭的过程:给我给别人打饭,他都是一舀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轮到邹永泉的时候,他舀了一马勺,但往外走的过程中马勺一倾斜,流出去不少。倒在邹永泉的饭盆里,和我的比比,少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是在夹边沟农场小卖部买的儿童洗脸盆当饭碗,大小一样。

邹永泉立时就叫起来:你怎么给我的比别人少?

炊事员说哪里少了,哪里少了!

邹永泉把我的盆端过去和他的盆放一起。炊事员只好说,再给你补一点,再给你补一点。

炊事员又给他舀一点糊糊,但也不如我的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天,每次开饭炊事员都给他舀的饭少,他几乎每天要和炊事员吵架。于是我又一次劝他把表换给杨队长,我说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为所动。我又劝他,那就到南寨村去换吧,换给农民吧,你总要填补些粮食嘛。他对我苦笑一下:杯水车薪,杯水车薪。

但是有一天下午,他到隔壁的一间地窝子去看一个他的上海老乡回来,很激动地对我说,杨世华,这两天你还去南寨村吗?

我是经常去南寨村的,有时拿自己的物品换粮食,有时有人死了,在管理干部来处理后事之前偷下一个饭盆,一双袜子,一件旧大衣,我都拿到南寨村换粮食。哪怕换一把沙枣,我也去。

我说去,明天去。

他说,你找人打听一下,有没有人拿粮食换手表。

我说他:你改变主意了?

他告诉我,在隔壁的地窝子里,人们都在传说,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过夹边沟了,还有人说是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是个女同志。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的。看来,夹边沟死人的事真的惊动了中央,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要放我们回去了。我要活下去。

听到这讯息我也很高兴。我把自己在天水中学工作时缝制的一件半大皮袄拿出来了,拿到南寨村换粮食。中央已经知道夹边沟的事了,那就是说有希望了,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活着回到天水去。

我的短皮袄做得很好,是直贡呢的面子,水獭皮的领子。里子是九道湾的滩羊皮。滩羊皮是很有名的,是宁夏自治区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放牧长大的绵羊皮。它皮薄毛厚,既保暖又轻便,九道湾又美观好看。这件皮袄缝好以后,我就没穿过几回,在学校里上班我都舍不得穿。也就是过春节穿几天。定右派后我把它带来夹边沟,放在箱子里根本就没穿过。

皮袄换粮食的事不好办。我在南寨村进了几户人家。有的嫌小。——我的身材瘦小,我穿的衣裳,农村的成年男子要么穿不上,要么穿上了紧绷绷的胳膊不能活动。还有一个问题是我说拿皮袄换粮食,有些人不敢换,他们说,队长早就讲过,不叫他们和明水农场的犯人来往。给犯人衣物和粮食,就是帮助阶级敌人,脚后跟站歪了,是犯罪。

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姑娘,老婆子的儿子儿媳逃荒到新疆去了。这个老婆子看了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就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说是换给她。但是说到换多少粮食的问题,她说给我两碗酸菜。西北的酸菜也叫浆水,是大白菜呀圆白菜呀芹菜呀煮个半熟倒进缸里,再煮上一锅苞谷面糊糊倒进去,盖上盖儿,使菜发酵。发酵后的菜就不再发霉了,要吃时舀出来做汤喝。两碗酸菜就想换我的皮袄,那哪行呀,我当然不换。我就是想换点粮食的,但她死活不同意给粮食。她说,给你三碗酸菜,给稠些。我说不换不换,酸菜你留着自己吃吧,三碗酸菜你吃了可能还救你的一条命哩,可是救不了我的命。

走了七八户人家,皮袄也没出手,最后我就进了队长家,说我的这件皮袄想换点粮食。队长也喜欢我的皮袄,但他试着穿了一下,穿进去一条胳膊就再也穿不进另一条胳膊了。嫌小。他说,你再来的时候给我拿件宽大一些的,也要滩羊皮的。我说我又不是二道贩子,哪里给你找件宽大的滩羊皮皮袄去。这时我突然想起邹永泉托我的事,我就说我有个朋友有一块手表,想换些粮食,你换不换?队长说换,是块什么表,是大罗马吗?我说不是大罗马,是浪琴,比大罗马好得多。队长听说这么一块表要换粮食,很是有兴趣,立即给我拿了个白面饼吃。那白面饼还真白,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么白的白面了,跟城市里卖的富强粉一样白。拿在手里掂一掂,有四两重。关于那块表队长问了我很多情况,最后对我说,你回去问一下,他要换多少粮食?你把他叫来行不行,我们当面谈?我说他可能来不了啦,他的腿软得走不成路了。

回到山水沟跟邹永泉讲了情况,他说去,明天我去。我怕他腿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连休息都没休息一次,跟我穿越鸣沙窝去了南寨村队长家。这次一进门,队长就给我们一人一块白面饼,然后看表,然后谈价钱。事先我和邹永泉就商量好的,不能一次谈成,要吊他的胃口,多吃他两块白面饼。所以第一次没谈成。

后来又去了两次,我们两人又吃了村长的四个饼,然后交易谈成了,换了五斤炒面外加三个白面饼。

最后,村长把我的皮袄也留下了,给了我三个白面饼。村长说,皮袄留下就留下吧,我的儿子大了再穿。村长三十岁出头,他的儿子八岁,刚上小学。

我的三个饼,回到明水农场,我一顿就吃完了。许久没吃过饱饭了,三个饼放在口袋里很是诱惑人,吃过了晚饭坐着,掰一块,再掰一块,到睡觉时就吃完了。我真钦佩邹永泉。他的三个饼和五斤炒面,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只是像冲多维葡萄糖粉一样舀了两小勺炒面,冲成稀汤汤喝了一碗,然后就把白面饼和炒面都放进皮箱里,锁好。我说他,两小勺炒面顶啥用?有吃的就吃呀!他回答:

不能多吃,要细水长流。这种状况不知要持续多久,可我再也没什么东西去换吃的了,不细水长流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日子里,食堂给他打的面糊糊还是比别人少,但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找领导反映。他就是每天冲一碗面糊糊补充一下。这期间他也不再躺着了,我和他一起每天都去挖苦苦菜。我们要争取活到释放的那一天。怕人偷,他每天外出时把炒面和白面饼装在一个布袋里背在身上,晚上睡觉时才锁在皮箱里,放在脚下边。每天我们都去南寨村的麦田里挖野菜。他还不断地追逐蜥蜴,用铁锨拍打,打死了拿回来烧着吃。

我是很注意饮食卫生的。我挖野菜煮着吃,也捋草籽炒着吃,但我从不吃老鼠、蜥蜴之类的。

有一天,在挖野菜回来的路上,他打了二十多条蜥蜴。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在地窝子外边用蒿蓬点了一堆火,把蜥蜴扔进去烧,一边烧一边吃。我在那儿煮苦苦菜。后来,吃得剩下两个蜥蜴了,他说我,这两个你吃了吧。我说不吃,有毒。他说,没毒,我吃了十几天了,平平安安的,没啥事,你放心吃吧。他还说,他吃第一条蜥蜴之前观察了好久,别人吃了蜥蜴没出什么事,他才吃的。我说我嫌恶心。结果他把那两只烧得黑乎乎的蜥蜴又嚼着吃了。虽然蜥蜴表面烧黑了,但里边还是没烧透,他咀嚼的时候我听见了咯吱吱的声音。我的心里麻酥酥的。

但是过了两三天,他的身体突然肿起来了。全身都肿了,像是吹气一样肿了起来。腰肿得像是水缸一样粗,脸肿得眼睛睁不开。叫医生来看,医生了解一下情况,说是吃蜥蜴中毒,给了几个白色的药片片,转身走了。过了一天,他就完全地闭上了眼睛。

埋葬之前,我想给他换一下衣裳,但是因为肿胀,衣裳绷得紧紧的脱不下来。清理遗物,打开他的皮箱,见他从南寨村换来的炒面还剩下二三斤,还有两块白面饼,白面饼子干得掰都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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