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杀人13
后来,抗日战争又持续了两年,接着又打了三年的解放战争。在五年的战争岁月里,王腊狗始终像只恋家的狗在沔水镇附近转悠。今儿加入共产党的新四军十五旅,明儿又加入了陈八爹的抗日救国团。因为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而王腊狗不愿北撤。
日军投降之前,王腊狗不敢回到沔水镇,摸黑进镇过一次,自己家门上一把锁,丁家大门也是一把锁,都躲兵荒去了。
抗战胜利后,王腊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进镇就被古鼎新的人认了出来,好一阵追杀。
王腊狗在这个部队那个部队浪来浪去,完全成了个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枪法打仗吃粮,总之他就是呆在江汉平原上不挪窝。人家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腊狗倒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新四军许多首长知道有一个王腊狗。后来解放军许多首长也知道有个王腊狗。战士们编了一些关于王腊狗的顺口溜。王腊狗听了也不恼。
“是的。”王腊狗说,“我就是没觉悟,只想回家。”
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掉丁宗望。
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赢得了解放战争。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纷纷扫除征尘,会聚北京,准备举行开国大典。
王腊狗对他的顶头上司说:“古鼎新败了,那我要回家了。”
人劝他:“你是解放军战士,不能说回家就回家,得有个纪律。”
王腊狗问:“还有仗打不?”
人说基本没有了,解放了,是新中国了。
“这不结了?”王腊狗理直气壮,“我是军人,有仗我应该打;没仗了,我想走还不行?我不当兵了还不行?”
人告诉他:“擅自脱离部队今后就没有待遇的。”
王腊狗笑了,说:“好,待遇给你们,我不要。”
三十多岁一脸胡须的王腊狗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兵的穿上军装拿起枪就是兵,脱了军装交出枪就是民,哪有不当兵还发晌的,这饷怎么筹?笑话。
瞅了一个空子,王腊狗脱下军装卸下枪,扬长而去了。
战事一停,沔水镇的老百姓纷纷还乡。但老百姓闹不清楚往后到底还打不打仗,所以虽然是黑鸦鸦一片往家里涌,人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王腊狗是特意等到天黑了回家的,战争已经把他锻炼得异常警觉。他家的茅草屋已经倾斜了,靠几根柳条木支撑着。家门口已没有了几年前他潜回来时的没膝荒草。雨后的坑洼让锄头推得非常平整。磨刀石是白天用过的,泛着青光卧在窗户底下。晒衣服的竹竿和架子齐整地拢在一块,红紫油亮,没一点儿灰尘。王腊狗知道奶奶是个极讲清洁的人,这都是奶奶收拾的。十年过去,奶奶该有八十岁了。八十岁的老人是怎么度过这乱世的呢?王腊狗见景生情,这么一想,心里酸得没办法,哭了。土腊狗蹲在自家门前,竭力压低声音哭着,他觉得自己没脸进去见奶奶,在外边混了十年,既没报仇又没发财还丢了一只眼睛。王腊狗唯一只有哭。王腊狗回家时的满怀高兴统统化成了悲哀,他捂住脸,咽气吞声地流着泪,就是没有勇气敲门。
暮地大门开了,门里头人影一闪,一盆开水泼了过来。幸亏王腊狗身手敏捷,“嗖”地弹起身于躲到一边。扑哧一声门口泛起冲天灰雾,里头大门随着就要关上,王腊狗兔于一般窜了进去。王腊狗老兵痞子,何等的人物,上去就擒住了泼水人的胳膊,不料背后凉风袭来,王腊狗暗叫不好,头一歪,肩上挨了一棒。好在这一棒劲道不大,王腊狗回手一抓一拖,拿棒人就踉跄着到了跟前。
“狗杂种!”王腊狗占了主动,便腾出了口,骂道:“哪来的狗男女霸占了我家的房子!”
泼水的女人失声叫道:“你是王腊狗吗?”
王腊狗说:“谁?你是谁?”
女人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点灯点灯,快!”
灯一亮,麻脸皮女人揽着一个男孩出现在王腊狗面前,王腊狗噬噬倒抽凉气,他真是没想到麻女人有这种骨气,只是看了夫婿一眼,就活活守寡十年。相形之下,倒是自己气短,跑掉了又主动回来了。
“奶奶呢?我奶奶呢?”王腊狗恼火地说。
“她老人家去世了。”麻女人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况且她看见王腊狗只剩一只眼睛,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是她活守十年感动了天地鬼神得到的报答,如今他夫妻俩扯平了。王腊狗的恼火冷漠使麻脸女人强收起满腔热情,摆出了个不卑不亢的神态。
她说:“奶奶在两年前的正月间去世了,高寿七十八,无病无痛睡过去的。”
王腊狗说:“留了话给我吗?”
“留了。让你儿子告诉你!”
这一下王腊狗吓了好大一跳。他后退一步,目光粘在半人高的男孩身上无法挪开。
麻女人推了推男孩,说:“捡娃,叫爸。”
男孩倒听话,眉头疙瘩在一块一百个不情愿,嘴里叫道:“爸。”
王腊狗的脸忽地发烧了,他不答应不好,答应也不好。忽隆一下十岁的儿子站到面前,他心里真正是五味翻腾了。儿子!他掂着“儿子”的份量,想:王腊狗原来还有个儿子!
“妈的,”王腊狗朝麻女人说,“我饿了。我还没吃夜饭哩。”说完这话,王腊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叫秋桃。
“别慌,秋桃,先给我一口水喝。”
麻女人一愣,哇呜哭了,一边哭一边飞快为王腊狗倒茶水端板凳。
王腊狗腰里绑了几条口袋,有只口袋专门是给奶奶捎的吃食,有洋糖发糕和烧鸡。麻女人立刻切出两碗在灶上热了。一家三口人点着豆大的菜油灯,围着桌子热热乎乎吃了。吃了几口,捡娃就对王腊狗前嫌尽释,赶前赶后地叫起“爸”来。
睡觉的时候,秋桃从枕头底下掏出剪刀扔在了一边,又在灯前很费劲地解她那绑了几层裹脚布的胸部和下身。王腊狗用自己带回家的刺刀替秋桃利索地挑断了布条条,两口子就好了。
没几天,丁家从武汉回到沔水镇。杨安素见了王腊狗就呸呸直吐唾沫。杨安素老了,瘦得枯柴一般,穿得也不再是遍体绫罗绸缎,也就是个很普通的黄脸婆娘。王腊狗觉得世道真是变了,自己的老婆比杨安素好看几倍。至少是肉乎乎的抱怀里舒服。王腊狗决定,要杀丁宗望就把他老婆也一块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