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哎!哎……来人呀……"
麦田里灌水的人们刚刚放下饭碗,就听见传来喑哑的呼叫声。他们看见,陈小泉在大干渠上奔跑,摇着手臂。
"淹死人啦!"王文英猛地站起。还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她就看见陈小泉和吴建荒往大干渠那边去了。
"快,快跑!"人们喊叫着跑过去。
是的,淹死人了。当人们跑上高高的渠堤的时候,发现吴建荒已被大渠里的水流冲出好远了。但是谁也救不了他。这条干渠,十几米宽,水有两米多深,水流很急。落水的吴建荒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渠壁,想抠着渠壁上的水泥预制块爬上来,却总也抠不住。渠壁很陡,岸上的人想手拉手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接近水面把吴建荒拉上来,可他们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吴建荒,水流就把他冲跑了。他们看见,吴建荒的手指在水泥块上磨破了,流出血来。他已经没力气了,连靠近渠壁的力气都没有了,水流很快地将他冲向下游。
"快点,快点!大家快……"陈小泉哭了,嗓音都变调了。他俩是在水泥桥上下水游泳的,他在桥下的水泥台阶上爬了上来,吴建荒却没上来。他吓坏了。
"叫什么,你叫唤什么!"李金钢几次被人拽着下到渠壁上都没抓住吴建荒,也急了。
"有条绳子就好了!"王文英跑得脸灰白,喘着气。
"小泉,去把扁担拿来。"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李金钢跑着,解开衣扣。
"金钢,不行,不行呀!"小脑瓜拉他的胳膊,前边有跌水!"
"松手!你他妈松手!"李金钢挣了两下挣不开,扬起拳头打在小脑瓜脸上。
"人都快死了……"他嚷着骂着,把脱下的衣服一甩,跳进大渠。
吴建荒上来了。李金钢推着他,用肩膀顶着,一次次靠近渠壁。上边的人拽住了他。李金钢跌进跌水。
草原是平平坦坦的,但也是倾斜的。为了减缓水流的速度,每隔一二十里就有一个跌水。这是个大坑,里边有水泥桩。水进了跌水,经过水泥桩的阻拦,流速就减慢了。
有人拿来铁锨,有人拿来扁担,拽着拉着把李金钢拖出了跌水。两个小家伙哭了。王文英骂他们,又对着伤痕斑斑的李金钢说:"哼,你小子今天算干了件人事!"
......
六
七月。灌第五遍水,青绿色的麦田里传来粗犷而沙哑的吼叫声:"喂!金钢,金钢!水没啦!"
"回去啦,他回去啦!头疼--"陈小泉扯着小公鸡一般的嗓门回答。他正在为吴建荒剥后背上被太阳晒暴了的黑皮。
"舒服吗?"他问。
"舒服什么呀。起来起来,水干啦。"吴建荒说。
"好,你在这儿看着毛渠,我去巡渠。"他在吴建荒的后背上拍了拍,说。
但是,他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建荒建荒,你来!"他急急地但又轻声地喊。
"咋啦!"吴建荒光着脚片跑过去。
"王文英,他们在说王文英……"陈小泉悄悄地说,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和慌张。
"说什么……"吴建荒紧张起来。
"说……我亲耳……"
"你--"吴建荒睁大眼睛。
"不信,不信你跟我去看。"陈小泉痛苦地说,"我也不相信。可是事实上……"陈小泉拉了吴建荒就走,"快走快走,说不定你还能……""不,不……"吴建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犹犹豫豫,但还是跟着去了。他的心嗵嗵直跳。"轻点!"走完一段引水渠,下到一片草滩上之后,陈小泉把他摁倒在一个大沙包的后边:"你听。"
吴建荒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小脑瓜在说。他跟着陈小泉,爬到一簇红柳的后边窥视。他惊奇地发现:小脑瓜和李金钢--他不是说头疼回去了吗--仰面八叉地躺在草滩上,脚跟前有吃空了的罐头盒、烧酒瓶。
"金钢,我还真有点不信。别看我买了罐头。"小脑瓜说。他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德行!这还能骗人吗?"烟雾乱糟糟地从李金钢的嘴里喷出来。"昨天晚上吃完饭我就去了。说呀,聊呀,一直到十二点。她撵我走,我不走,硬……"接下来,是一阵放荡的笑声。
瞠的一下,吴建荒的心像掉进万丈深渊,头轰地大了,浑身软绵绵的。陈小泉躺在他的脚下,脸白白的。像是灵魂出壳了,两人久久没有动弹。闷热,死一样的闷热。周围死了般的沉寂……
"建荒,我没骗你吧!"过了许久,陈小泉说。
"滚!滚你妈的!"不知怎么的,吴建荒嘴里突然吐出这么肮脏的话。"你叫我来干什么?就是叫我听这个吗?你妈的!"吴建荒突然坐起,瞪着陈小泉,他的眼睛都瞪圆了。瞪着瞪着,又突然栽倒,把头埋在草窝里哭了。"小泉,咱们让人给骗啦!呜呜呜……王文英把咱们骗啦!看着,她就像多纯洁、多高傲,实际上……"
"对,对对。"陈小泉挨了骂,却没发火。
但是,呜呜地哭了一会之后,建荒抬起头:"小泉……"
"嗯!"
"我看不一定。王文英能让……那德行.那下流东西,我见了都恶心!"
"可是,这些天,我总见李金钢往她那儿跑……"
"那是他缠王文英,王文英对他可没那意思!王文英能看上他吗?"
"对,对对!我也是觉得不可能。准是李金钢吹牛,赚小脑瓜。"
于是,两人又议论起王文英的好处。
"呸!李金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建荒狠狠地往天空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溅开来落在他自己和陈小泉的脸上,两人都没擦。
"喂!吃饭啦……"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声。
"回去吧!"陈小泉坐起来。但是吴建荒躺着不动。
"小泉,王文英真要是……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我觉得……"
"嗨,她要是真那么坏,咱们就不理她了!"陈小泉站起来。"走吧走吧,再说,她不一定有那事!……走,回去,回去咱们问她。"
"你问?"吴建荒抬起泪眼。
"你问。"
"我……不问。多难为情……"
"好,我问,我问。这有什么?又不是我胡搞……"
两人就往回走。这时候,田野里又一次传来王文英的呼唤声:"吴建荒!陈小泉!吃饭啦……"
吴建荒停住脚步:"小泉,你不要问,我问。"
"你问?"
"嗯,我问。你那嘴……"
"跑哪儿去啦?喊你们半天!"他俩刚刚走进麦田,王文英迎了上来,嗔怪地嚷道。她手里捏着两张油饼,黄黄的。
"……"吴建荒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王文英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美丽,只是……衬衫变成了苹果绿的,浅浅的,裙子变成了咖啡色,眼睛还那么明亮,眸子里洋溢着快活和幸福的光。头上还戴了一条发亮光的黄色缎带……
"你怎么啦!"王文英看出吴建荒神色不对。
"你……怎么啦?"吴建荒脸色变了,黄黄的。
"什么……我吗?"王文英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脸色也开始变了。她转过脸去看看陈小泉,然后又转过来。
"嗯,你……没什么!"吴建荒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躲开她的目光。
"那……快吃饭吧。专门……给你俩做的……油饼。"王文英脸红得像要出血,嘴也磕巴了。但是吴建荒没接,却把手藏到背后。王文英又给陈小泉,陈小泉竟转过身去,朝着不远处吃饭的人说:
"你给他吃去吧!"
王文英愣了一愣。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刚才还显得快活和幸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急剧起伏,嘴唇边在颤抖:"你……"她猛地拉过吴建荒的手,把油饼一塞,转身走了。当她走上大干渠堤坡的时候,吴建荒清楚地看见,她晃了一下,像是踩着了石头,差点摔倒……
太阳偏西了。在它的下方,散乱地堆放着许多馒头状的云。草原和戈壁的上空,蠕动着一条蓝灰的带子,把草原、戈壁和麦田整个地罩住了。
"吃吧,建荒。"陈小泉吃完了油饼,趴在渠上喝了一通凉水,对着愣怔地坐在毛渠上的吴建荒说。好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吴建荒把手里已被攥得像破抹布一样的油饼撕成碎块,扔进汩汩呻吟着的流水里,然后就趴在渠堤上哭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李金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他旁边。
他拧过头去。哭出声了,眼泪鼻涕滴在地上。
"病得厉害吗,哪儿疼?"李金钢拉着他,"回去吧,王文英那儿有药……"
"滚开!你给我滚开!"从李金钢的嘴里进出王文英的名字,激怒了他。他使劲掰开他的手,使劲儿一甩。啪地一声,李金钢被推进水渠里,他从渠里爬起来,有点恼了:
"嗨,小王八蛋今天怎么啦!"
"你小王八蛋怎么啦!"
"你敢骂人?"李金钢压着火说。
"骂了,就骂了!"吴建荒腾地跳起,骂出更难听的一句话:"我……"以前陈小泉就是这样骂的。
"你再骂一句!"李金钢脸色发青,举起胳膊。
他又骂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嗓门都变调了。
"啪!"一巴掌扇在建荒脖子上,他一头栽进水渠。
"不扇你,你皮子痒痒!"李金钢吐着唾沫说。
"你才皮子痒痒!"吴建荒爬起的时候手碰着了斜放在渠里的铁锨把,他高高举起,"我今天砍死你!"
"你砍,你砍!"李金钢真正火了,往前逼去。但是,他还没到跟前,后腿弯上就重重挨了一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是陈小泉打的。建荒在那里举着铁锨说:"你动,你动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个臭流氓!小泉,打他,打!"
李金钢没动。他懵了,也吓住了:"放下,小王八蛋你们给我放下,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发这么大脾气。我怎么惹你们啦?哪儿对不起你们啦?"
"哇……"吴建荒大哭起来,扔了铁锨,往大干渠方向走去。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陈小泉拖着铁锨不断地回着头,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