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阳快压着地平线了。
吴建荒刚涂完底色。他一会儿看看画面,一会儿看看王文英,他想尽自己的本领画出王文英的美,但每一次抹上去的油彩又都被他用小刀刮下来。迎着夕阳站立的王文英周身罩着一种透明的桔红色的光线,显露出一种强烈而和谐的色彩,一种神秘的青春的美。他的笔无法表达,油彩也无法表现。他不得不细细地观察,结果竞有那么一次入迷了,忘记了动笔。
"你怎么不画啦?"王文英问。
"我……"他回答不上,脸红了,手忙脚乱地抹上去很多颜料,后来,他不慌了,再看王文英的时候,竞又发现她思想开小差了。她虽仍在原地站立,但她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落日,一眨不眨,像是十分激动,脸上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嘴半张着像是要呼唤什么。过了一会儿,这表情又变了,像是十分沮丧,脸色暗淡,嘴闭着,嘴角不停地抽动,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怎么啦,王文英姐姐?"他问。
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她说:"没,没怎么。"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嘴角往下撇了撇,嗓门哽咽地说,"休息一会儿,建荒,休息……"接着她就席地而坐,用手指头去抹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
"姐姐,姐姐!你怎么啦!"
建荒害怕了,一迭声地问,跑过去站在她面前。正在撵蜥蜴的陈小泉也跑了回来。
"没……什么,真的。"王文英看着西边说,"你们看,太阳、地平线、戈壁……"
"太阳,不就是太阳吗?"陈小泉看了看夕阳说。
"仔细看,你们仔细看,多……美……"
太阳压在地平线上。那大大的圆圆的轮廓像是一个大轱辘车的车轮。地平线--弧形的地平线像是又一个巨大的轱辘,和它相切。瑰丽的光线把天上的云彩染红了,把空气染红了,把戈壁照得色彩斑斓。接近太阳的那边,戈壁是红色的,黄色的,像是太阳熔化了,流出来那么一摊,金光闪亮。
"美吗?"
"美,是美。"陈小泉回答,"可是,你……哭什么呀!"
"哭,小泉,我就是想哭。看着戈壁,我也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是力量吗?不是,是气体吗?也不是,总之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升起。这时候,我就想喊,想叫;有时候呢,又想哭,想悄悄地哭,无声地哭……哭完了就觉得舒服,不哭就觉得委屈。"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哽咽了,对小泉说:"你看--那地平线,那圆得像车轮子一样的太阳……你就没感觉到点什么吗?"
陈小泉说:"没有,我没感觉到什么。我也不想哭,就是想喊两声。"
"你没想到什么吗?"王文英盯着他。
"没有。我就想着这里太荒凉、偏僻。你呢?"
"我呀!我想到了好多,想到了我们的国家多么大,多么辽阔,想到了历史,想到了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你看这戈壁荒凉,是吧?可是这里就是当年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是连接欧亚大陆的通道。当然,看见这戈壁、地平线,我有时也觉得悲哀;看到这么宽大的草原、河流,还这么落后,我心里就不好受,就想着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种地,开荒……"
"你不想回天津啦?"
"想回,有时候也想回,这里太苦了。可是,再看看这里的农民,看看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我就不想回了。他们能世代在这里生活,我就不能吗?你说是不是,建荒?"
王文英嗓子里哽咽的声音没有了,她把面孔转向吴建荒,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吴建荒激动起来了,这不是一时激动,他似乎发现了多少天来一直在寻找的戈壁的灵魂。
"是,是,你说的是……"他说不下去了。
王文英又问:"你说说呀,你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看着落日和戈壁的时候……"
"我,我……想起了我妈,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领我走路。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我就想跑快些,快些长大……快些把什么都知道……"
"是吗,是吗?你是想起了你妈妈?"王文英十分激动,一下子拉他坐下,"你现在对什么都知道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是个傻瓜……王文英姐姐。"
"嗯?你说下去……"王文英眼睛闪闪的。
"我还想起了蒙娜丽莎。"
"谁?蒙娜丽莎是谁?"王文英觉得新奇。
"是一个女的--达·芬奇,一个意大利画家画的女的。"
"你怎么想起她?"
"她漂亮,好看,尤其是那微笑……不,我不是说想起她的美,她的微笑。我是说她的前额。看见戈壁滩上的云霞和天空,我就想起了她的前额。"
"啊呀,她的前额那么美?"
"美,美得我都没法形容。有点,有点像你的前额……"
"坏蛋,你说我,你说我!我可饶不了你……"
王文英做出要打的样子,高高地举起手。可是,落下来的时候却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唉,你这个坏蛋……"
太阳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惟有西边的天空还有几块长条的云发出耀眼的红光。草滩、田野和戈壁黑沉沉的,像是深沉的海洋。
"咱们回去吧!"陈小泉说。
"急什么,咱们躺一会儿吧!"王文英说。
"对,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夜的声音。"吴建荒说。
"谁也不许说话,谁说话就刮他的鼻子。开始!"王文英先躺下了。
陈小泉和吴建荒也跟着躺下。他们三个靠得很近,中间是王文英,左边是陈小泉,右边是吴建荒。
没有月亮,繁星满天。每个人都睁着眼睛在看,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吴建荒似乎听到了什么塞窄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摸着,滑到了手上。这是一只温暖的,但却是因为劳动而磨得很粗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想拿开,那只手却把他的手捏住,在黑暗中举起,在空中摇了两下,又放下来。吴建荒手抖了一下,想抽回来,却又抽不回来,他感觉到了那手上的跳动的脉息,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
"你看见什么啦?小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文英打破了寂静……
"哈,你说话啦!刮鼻子!"陈小泉忽地坐起。
"好,刮鼻子,刮鼻子!"王文英老实地躺着。陈小泉刮了她一下,"该你刮啦,"他对吴建荒说。吴建荒没动。"我替你!"他又在王文英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好,刮完了,就说吧,你看见什么啦?"
陈小泉又躺下来:"看见星星啦!"
"听见什么啦?"
"听见,我好像听见远处有蝈蝈叫。"
"你呐,建荒?"
没有回答。
"说呀,你看见了什么?"王文英催他。
"我……"他讷讷地,"什么也没看见……"
"星星也没看见?"
"嗯……"
"听见什么啦?"
"听见一颗心在跳动……"
"谁的心?"王文英坐起。
"戈壁,戈壁的心……"吴建荒说,他的嗓音有点异常,像是在哭……
......
四
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俩提前出工,使劲儿干活。过两天大干渠里水就下来了,田埂还没修完呢!他俩想用延长工作时间的办法来完成成年农工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可是李金钢一来就训上了:"你们打的什么埂子,歪歪扭扭的!"
他俩急忙把埂子修直、拍平。
李金钢又嚷开了,"这是画画吗?慢腾腾的……"
陈小泉忍不住了:"那也没比你少干……"
李金钢一怔,挥舞着胳膊骂起来:"嗨!你小子敢跟我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你打你打你打!"陈小泉一扔铁锨,站在他面前。
吴建荒拉他:"算了,小泉,咱们……"
"叫他打,叫他打!"陈小泉脾气上来是很犟的。他把头探过去,脖子伸得长长的,"你打你打……"
李金钢还真打了一掌。陈小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但是,他一骨碌爬起来,又冲了过去:"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老子就不是好汉!"吴建荒根本就拉不住。还是农工们跑过来拉开了。
"干什么,欺负孩子!"
"这孩子够可以了,汗流的……"
大家数落着李金钢。李金钢骂骂咧咧地走开:"流汗?谁不流汗……"
"算了,算了。咱们不理他还不行吗?"吴建荒劝慰小泉。陈小泉却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个混蛋。我妈都没打过我,你……呜呜呜。我跟你没完,李金钢!"谁劝都不行,他总是哭。哭着哭着,他狠狠擦了擦眼泪,对建荒说:"建荒,帮个忙!"
吴建荒不明白:"帮什么忙?"
"你说吧,帮忙不帮忙。哼哼哼。"
"帮……"吴建荒回答。
"那好。我告诉你……"他凑近吴建荒的耳朵哭着说。
"不行……不行!"吴建荒惊恐地睁大眼睛,"他还要打你的。连长也……"
"不怕,你别管!"陈小泉坚决地说。他不哭了,也不干活,把铁锨一放,坐在田埂上,眼睛盯着去连队的方向。
"干活吧,小泉。不能那样。"
陈小泉一句话不说,盯着远处。当他看见有个人骑着马远远向这边移动的时候,就猛地跳起来:
"金钢,你过来!"
"干什么?"李金钢大大咧咧地走过来。
"小泉!"吴建荒紧张了,喊他。
可是陈小泉根本就不听他的,冲着李金钢骂了一句:"我……"这是句十分难听的话。
"你说什么?"李金钢可能没想到,也可能没反应过来。
"我……"陈小泉又骂了一句,还是那么难听,那么恶毒。声音又不很大,附近干活的人听不见。
"……你是活腻歪了……"李金钢这下听清了,恶狠狠地打来。
陈小泉早有准备。他以极快的速度抓来铁锨,抡起来朝李金钢砸下去,李金钢一闪,正好打在屁股上,扑倒在地。陈小泉紧跟着又拍了两锨,这才转身逃跑,一边跑一边喊,像挨刀一般:"打人啦,班长打人啦!连长……"
李金钢爬起来就追,追了几步又停住。他也看见骑马过来的那个连长了。连长最见不得舞杖弄棒的人!
然而,陈小泉又回过头骂:"李金钢,你甭着急,公安局明天就来抓你!你打死畜牧队的马,公安局正在调查呢。这次非把你抓起来不可,判十年刑。……你敢打老子!你来,你来打呀……"
李金钢暴跳如雷,又追。两人很快到了骑马人跟前。陈小泉大哭大叫:"连长,班长打人……"
"你要干什么!"连长勒住马,用马头挡住李金钢。
李金钢急红了眼,一句话不说,绕着马追打陈小泉。
"住手!你给我住手……"连长急了,驱动坐骑一下子撞翻李金钢,这才跳下马来:"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连长是个老转业军人,生性秉直,一说话就瞪眼。
"他骂我……说我……"李金钢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骂了吗?"连长只看见了李金钢追陈小泉。
"没骂,我没骂!"
"你--"李金钢说不出话。
"没骂,就是没骂!不信你问吴建荒。"陈小泉一口咬定。连长判断不清,三个人争吵着来到吴建荒跟前。"吴建荒,你说,陈小泉骂人没有。"连长问。
"不行,不能听他的。他们穿一条裤子……"李金钢说。他叫农工们作证,大伙都说没听见。李金钢急了:"你们都聋啦!"
"住嘴!"连长火了,喝住他,又问吴建荒:"你说……"
人们都看着吴建荒。陈小泉也说:"你说呀,建荒,我骂了没有。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有连长,你放心……"
"对,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你说。"连长说。
"说呀!"人们鼓励他,"你怕什么……"
吴建荒嘴唇抖动着,讷讷地说:"骂……了。"
"骂了?"
"骂了。"吴建荒看陈小泉一眼,低下头去。
"那你怎么说没骂!"连长朝着陈小泉瞪眼,"小小年纪,就知道撒谎……"
陈小泉瞪着吴建荒,脸色刷白,半天,嘴里才挤出两个字:"叛徒!"
中午,王文英把饭送到地里。她看见吴建荒躺在地中央,身下是一片压倒了的麦苗。他眼睛看着天空,不吃不喝。陈小泉的影子也看不见。
"小泉呢?"她在吴建荒身旁蹲下来。
"王文英姐姐,小泉……"泪水从吴建荒眼里涌出。
王文英站起,看了看伸向远处的田间小路,青着脸向李金钢走去。
"哟,王班长……"李金钢正低着头吃饭,见自己的饭盒旁出现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就抬起头,笑着说。
王文英不说话,瞄准饭盒踢了一脚。饭盒飞起来,扣在小脑瓜的前胸上。
"怎么--"小脑瓜跳起来,刷地举起拳头。
"你--"李金钢威胁地瞪他一眼,看他胳膊放下了,才笑吟吟地对王文英说:"怎么回事呀,王班长?"
"为什么欺负人!"王文英愤怒地说。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李金钢恍然大悟的样子,"坐下,坐下说嘛……"
"说什么!"王文英睁大眼睛,气呼呼地吸口气,"你给我把陈小泉找回来--他跑场部去啦!你今天要是找不回来,我告诉你--李金钢,我跟你没完!"
"我呀……"李金钢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是,立即他就啪地一个立正:"是!好,好,我去,我去……"不知怎么的,他有点激动了,眼睛亮了起来,"王班长,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
真的黄昏的时候,他把陈小泉找回来了。小驴车一直赶到王文英住的地窝子的门口。
"王班长,我可是把他接回来了,你让我办的我都办了。真不容易呢,我是好说歹说,几乎都给他跪下了……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折面儿的事……"他站在王文英面前说着。这时,吴建荒端着一碗面条来了。
王文英叫他们进来,说:"来,你们俩给小泉赔礼道歉。"
李金钢先走到陈小泉面前--小泉面向墙壁拧着身子坐在王文英床上--说:"小陈,我向你赔不是。今后绝不……"小泉不吭声。吴建荒又端着面条走过去:"小泉,你吃点饭吧……"他的嗓门哽咽了。
小泉一直不说话。但是,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王文英长长地出了口气,朝着吴建荒和李金钢说:"滚,你这个'叛徒'!……我要跟小逃兵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