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二十几个人--男的女的--躺在麦田里,头枕着刚刚修起的田埂,眼睁睁望着南戈壁,望着地平线上几个火柴盒大小的建筑物中间出现的一个黑点。黑点在慢慢地向这里移动。
在巍峨的祁连山脉和连绵的马鬃山脉之间,是倾斜着走向中央的两块戈壁,戈壁之间夹着长长的一条草原--河西走廊上,断断续续的有很多这样的草原。草原尚未返青,但是在那开垦出来的疏勒河农垦局野马滩农场的田野里,却已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在这绿色的田野上,他们横七竖八的身躯就像是几块土疙瘩--落满尘土的衣裳和晒黑了的面孔跟大地一个颜色。
"吴建荒!跑一趟,叫她快点走。都他妈快渴死啦!"一个小脑袋瓜从田埂后边伸出来。
静悄悄的。
"听见吗!"他吼了一声,小脑袋瓜从这边拧到那边,小眼睛巡视着,发出凶狠的光;莫合烟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冲出来。
埂子的另一边,一个瘦小的身躯动了动。
"别动!"陈小泉捏住他的胳膊,小声说。
吴建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陈小泉睁大着眼睛,嘴里发出很响的鼾声。他也就使嗓子颤抖着拉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装死呀!"小脑瓜吼叫着爬起来。却立即被一个更加凶狠的嗓门儿喝住:"叫唤什么,要死呀!"这个人有着结实的身躯、硕大的头颅--整整比小脑瓜大一倍。小脑瓜哼哼唧唧地又躺下去。
"我领了工资就回家。"陈小泉捏捏吴建荒的胳膊。
"不回来了?"吴建荒支撑起身体。
"不一定。就看园林队还要不要。你呢?也回去吧。你学画,我复习功课,咱们……"
"我……"吴建荒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本应该在园林队开始劳动生活:一块儿毕业的同学,除了上大学进中专的,剩下的都分配在局属拖拉机修配厂和园林队了。园林队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侍弄侍弄苹果树、玫瑰园,剪枝、采花、种菜……可是,他俩却跑到这野马滩来了。这都得怪那位军垦战士出身的语文教员--他说:"在园林队剪剪树枝、浇浇花,那算什么军垦战士!(这个老军垦,他忘了生产建设兵团早就改为农垦局了。) 能看见戈壁滩吗?能看见疏勒河吗?能看见奇形怪状的风城吗?"他鼓励他们到野马滩去。他是这样描绘野马滩的:"野马滩,啧啧……当年我跟着团长勘察疏勒河时,发现了一群没人管教的野马。我们就追呀,追呀,终于来到了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呀,多么肥沃的草原,芨芨草长得一人多高,黄羊和野鹿游来荡去,白天鹅和仙鹤在河湾的沙滩上昂首阔步,杜鹃在黑夜的胡杨林上唱得如痴似醉……于是我们就在地图册标上--野马滩军垦农场。"
但是,真正的农垦生活与他们的想像差得太远了!这里除了耕种和收割使用机械以外,一切都还得使用中国最古老的工具--铁锨--去干。打埂子,修渠,平地,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躺在铺上就跟死过去一样。
"人们会笑话的,咱们表了决心。"吴建荒看着天空说。
"那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是呀,苦一点累一点都能忍受,那些讽刺和讥笑真让人有点吃不消。当人们知道吴建荒的爸爸是农垦局组织科科长的时候,你听那些话呀--什么心血来潮呀,什么游山玩水呀,什么"以身作则"呀……全泼过来了。尤其是班长李金钢和小脑瓜王志成,对他俩很凶,支使他俩干这干那,像对待仆人一样。
"咱们怎么得罪他们了!"吴建荒恨恨地说。他看了看戈壁那边,那个黑点已经变成真真切切的人,向干渠走来。
"还不是为了王文英的事。"
那还是刚来的时候,他俩在食堂帮忙,一天拉水回来,在门口听见小脑瓜和李金钢在叨咕:
"你看见了吗?金钢。那手指头!"
"看见啦。"
"那手指头!就像是水萝卜,又红又嫩……喷啧!"
"还不是没下大田……"
"还有那脸蛋……"
进了食堂,他俩就跟王文英说了。王文英气得脸都发白,跑去骂了一通。
"连长怎么看上他了,叫他当班长?"
"还不是看他凶,能打架,能镇住人。"
"还真是,小脑瓜最近老实多了。"
"老实?! 那俩才狼狈为奸呢!"陈小泉撇撇嘴。
"算了算了,管他们呢,金钢不也快走了吗,听说他们家正给他办顶替呢。咱们还是好好干……"吴建荒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被小脑瓜的吼叫声打断了。
"喂,你们看王文英,真漂亮呀,穿上裙子了……"
人们都坐起来。
王文英今天确实漂亮:她脱去了旧军装,穿着浅咖啡色的衬衫,苹果绿色的裙子,容光焕发地担着饭菜走来。微风吹得衬衫和裙子在她的身上滚动,像波浪一样。
"光顾打扮,饭都忘送了!"小脑瓜骂着脏话,回过头来。可李金钢毫无反应,看着王文英。小脑瓜又回过头去打量王文英。他的眼睛很快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顶到两条美丽的腿,乐了:
"远看头,近看脚,不远不近……"
"流氓!"李金钢瞪他一眼。
"流氓?"小脑瓜惊奇得闭不拢口,"你才是流氓……"
李金钢一呲牙:"你再说!"
小脑瓜哑了。
"快,快来吃饭呀!"王文英来到大伙儿当中,亲热地招呼着。她把饭挑子放在田埂上,用手指抹了抹面颊上晶莹的汗珠,又将一绺头发抿到耳朵后边,红一红脸,浅浅地笑了:"怎么啦,你们今天怎么啦,韭菜合子鸡蛋汤都不愿意吃?"
"过夏天啦!"姑娘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小伙子们也围了上来,饭勺在桶里搅得叮当响。
"可不是吗,你们也不怕捂出蛆来!"王文英笑着,从姑娘群里钻出来,眼睛却向四面寻着什么。
"干什么啦,这时才来!"小脑瓜端着蛋汤走过她身旁。
"干什么还向你报告呀,你是多大的官呀!"王文英扭过身去。
"可别冻着呀……"
"你管着吗!"王文英红着脸走开,来到吴建荒和陈小泉跟前。"快去盛饭呀,小家伙!"
两个小家伙从土坑里爬起来,拿着饭盒跑了。
"喝点水吧,王文英姐姐。"不一会儿,吴建荒走回来。
"你不喝汤?"
"没啦。"吴建荒把饭盒放在田埂上,甩甩手上的水。
"建荒,咱俩喝。"陈小泉机灵,盛了半饭盒蛋汤。
"别!"王文英夺过吴建荒的饭盒,把水泼了,噔噔地在一个个席地而坐的农工中走过,最后在李金钢和小脑瓜面前站住。"自觉一点!"她说,端起小脑瓜的饭盒把蛋汤倒进手中拿的饭盒里。
"你怎么的!''小脑瓜跳起来。
"行了行了,咱俩吃。"李金钢拉住他,客气地招呼王文英:"来,坐这儿,咱们一起吃……"他挪出一块地方。
王文英脖子没回地又走回吴建荒跟前,"给!以后吃饭积极点,你不知道咱这儿狼多……嗯!手怎么啦?"她蹲下,抓住吴建荒的手看了看,给他挤出血泡里的血水,掏出折叠得很好看的白手帕给包上。"疼吗?"她问。
"不,不疼。"吴建荒老老实实伸着手让她摆弄。
王文英非常喜欢这两个学生。他俩初来时,连长将他们领到食堂,"王班长,这俩学生先放在炊事班,你们看有什么活儿,就叫他们干。"当时笼屉刚下锅,房子雾气弥漫,谁也看不清谁。王文英一边拨动屉布上的馒头一边问:"几岁了?"
"十六啦!王阿姨。"吴建荒说。
"哈哈……"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王文英有侄子啦!"有人笑得弯下了腰。
王文英也笑了。她才二十六岁。
"叫我姐姐,叫我姐姐好啦。"她笑着和他俩说。
从此,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她像姐姐一样爱护他们,他俩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尊敬她。他俩受了委屈,就向她诉说;听见有人诽谤和诋毁她,就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她。尤其是碰到那些放肆的青年人跟王文英调情时,他俩就更加不能容忍……他俩爱她,崇拜她。因为她的纯洁,她的热情,她的美,她的对戈壁和草原的爱……
"你们慢点干呀!"包扎完了,王文英说。
"就这,还嫌我们干得慢呢!金钢说了,一上午打不出两条埂子来不准吃饭!"陈小泉的鼻尖上冒着汗珠。
"你没来的时候小脑瓜还骂你,说你……"吴建荒说。
"别理他,那赖货……"王文英用手指抹去陈小泉鼻尖上的汗珠,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啦!"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那边,小脑瓜望着走去的王文英说。
"去你妈的!你才……"李金钢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哎呀,眼睛都直了……"小脑瓜笑了。笑着笑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别说,长得真够意思。要是……"
"你那德行!"李金钢轻蔑地瞥他一眼,又回过头去。不远处,王文英担着挑子正一扭一扭地走上大干渠的斜坡。
"比你原来那位咋样?"
李金钢不回答。他以前有过女朋友,一回城就吹了。
小脑瓜眨巴着眼睛看着金钢:他躺在打埂子挖土挖出的沟里,身体折得像大虾,头扰在田埂上,眼睛望着南戈壁。小脑瓜狡黠地笑了:"金钢,两盒罐头!"
李金钢不吭声。
"四盒,四盒怎么样!一公斤一盒的。只要你能把她'挂'上。我决不赖账。"
还是不吭声。
"嫌少?还是尿裤啦?四盒,金钢,都半月工资啦!"
李金钢慢慢转过头来,脸色黄黄的:"您忘啦?王成民刚摸她一下,就挨了两嘴巴,还是排长呢!……"
......
二
黄昏。戈壁滩上。陈小泉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把虚捏的拳头举在画画的吴建荒面前:"建荒,画只蝈蝈吧。"
"去去,别捣乱。"吴建荒正在画戈壁黄昏,但是颜色总也调不准。
"画一个吧,画一个吧……"陈小泉把拳头又往前伸了伸,碰着了他手里的画笔。
"你--"吴建荒爱画画,想发火又忍住了。黄昏时候的戈壁,色彩变化太快,稍一耽搁,捕捉到的印象就会逝去。
"不行不行,今天就不让你画戈壁。"陈小泉又碰一下他的胳膊,说,"臭戈壁,你总也画不完……"
"好,好,不画了,不画了。"吴建荒知道画不成了,把调色板、油画笔放在画箱上,"小泉,咱们谈判谈判好吗?"
"谈判什么?"陈小泉睁大眼睛。
"以后,咱俩每天傍晚到这儿来,你带本书来看书,我画戈壁……"
"戈壁戈壁,你就知道戈壁!"陈小泉愤愤地叫起来,"人家都是学习画山画水画美人,好挣钱出名当画家,你总是在这儿画戈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出戈壁滩的灵魂来。"
"灵魂?哈哈,灵魂?"吴建荒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小泉逗笑了,"人有灵魂,戈壁滩也有灵魂?你给我画一个出来,我看看。"
"我……"吴建荒脸色红了。
"不行吧,就你那两刷子,哼……"陈小泉讥讽地说,"你就是画不出来,说出来也行。"
"我也……说不出来。"吴建荒的脸更红了,"可是,我不断地画,总是画,总能画出来的。古代的诗歌里,我觉得就有这种味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美酒夜光杯……"'
"行啦,行啦!少咬文嚼字啦!我知道,夜光杯是酒泉的一种石头做的,盛上酒泉的水,就是葡萄美酒了。"
"哈哈!你还知道的不少呢!我问你,酒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现在陈小泉的脸红了,"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轮到吴建荒得意了:"汉朝有个大将军名叫霍去病,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了皇帝派来的使臣,给他带来五瓶御酒,说是慰劳他的。他就把酒倒进路边的一眼泉水里,叫士兵们舀着喝。于是,这眼泉就成了酒泉,这块地方也被人们叫做酒泉……"
"喂喂……"陈小泉突然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你说这泉成了酒泉,那么,这泉水里现在还有酒味吗?"
"有……肯定有……"吴建荒肯定地回答,"有一次我到酒泉去,喝了一捧酒泉的水,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醉了,躺在戈壁上想歇一会儿。结果,我就听见了古战场上战马的奔跑声,还有钢刀的撞击声……"说到这里,他真像是醉了,躺在戈壁上,把耳朵贴着戈壁的沙石,"你听,你悄悄地听,你准能……"
"哈哈!你少骗人……你听谁说的,编得这么像!"陈小泉笑得歪倒在戈壁上。
突然,吴建荒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发抖了,"你听,真的,马蹄的踏踏声……"
陈小泉把耳朵贴在戈壁上听了听,脸色也变了。一种嗒嗒嗒的声音,清晰可辨!
"哈哈,你们干什么呢?和戈壁滩亲嘴吗?"
他俩一跃而起。
一辆毛驴车驶到跟前,跳下一群姑娘媳妇。花花绿绿的夏装像是戈壁上盛开的骆驼刺儿花。
"哈哈,画画呢!"
"你画的这是什么呀,戈壁、太阳、云彩,云彩是这样的吗?云彩是轻飘飘的东西,像棉花,像纱巾……"
"这哪儿是云彩,这是破布条!"
她们一窝蜂地挤在画架前,尖刻地评论着。三个妇女一台戏,这里足有一个班的女人!--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挤在这一辆毛驴车上的。她们大都是天津、山东来的知青,有的已经结了婚,平常难得有这样笑的时候。
"还没画好呢!"吴建荒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把画撕了,钻进戈壁深处。
"干嘛干嘛!"王文英故意用纯正的天津腔说话,往前边一站堵住她们,"我们小兄弟还没画完,你们笑话嘛!总比你们家门口挂的尿布好看多了。"
"哎哟哎哟,看把你狂的。我就不信你不晒尿布……"不知是谁,说出这么尖刻的话。
"不晒不晒不晒,我就不晒尿布片!"王文英嘴犟着,蹲在吴建荒身旁,"来,我来看看画得好不好。"
"哎哟哎哟哎哟……你看她来劲了。说是不晒尿布片,一个劲往人家身上扎。小吴快画,把你王阿姨画上,给你当媳妇。"这是个有孩子的妇女,她连说带搡,把王文英推倒在吴建荒身上。
王文英扶着吴建荒的肩膀站起来,有点脸红:"怎么的,当媳妇就当媳妇,我还真想找一个小丈夫呢!"
吴建荒臊得面孔通红。年轻人笑着叫着,推着搡着。直到有人说:"李金钢来了!"她们才爬上毛驴车。李金钢是个凶狠的家伙,女同志都有些怕他。听说他在畜牧队赶马车的时候打死过一匹马。那是匹很犟的马,不好好拉车,耍性子,他一气之下狠狠抽了几鞭子,马塌着腰跪下了,后来就不吃草,过几天就死了。
毛驴车走了,像是一只大花篮。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音和姑娘们快活的歌声在戈壁滩上传出好远:
疏勒河流过咱家乡
沙枣花开在水渠旁
……
"哎呀呀,这帮疯婆娘!''陈小泉吐着舌头,看了一眼站在夕阳下的王文英。她没走,在让吴建荒画像。
"画上晚霞,画上夕阳。"王文英理着头发说。
"不行不行。你得站到这边来。那边逆光,脸黑。"
"好吧好吧。"王文英又跑到那边,迎着太阳站好。阳光照得她眯着眼,她不时把脸侧向一边。
"别动别动,哎,对……"吴建荒画着。但是,他突然地不自在起来,停住了手。
"哟,画像呢!"李金钢站在他的身后。
没人答话。
"天气还真好呀!"李金钢又说。
还是没人答话。
"王班长,你应该换一件浅上衣、深裙子……"李金钢呵呵地笑着。他今天也穿得很漂亮:白衬衫,下摆塞在浅灰色的直筒裤里。笔挺,干净。
"你管得着吗?快走吧。"王文英扭过头去,讨厌!李金钢在看她。
"看看总行吧!"李金钢显然不想走。他看看画又瞟瞟王文英,瞟瞟王文英又看看画,又说:"画家,你画的什么呀,人家是双眼皮,你画成单眼皮啦!"
吴建荒可有了说话的理由了,把炭笔一扔:"我画得不好,你画呀!"王文英在场,他胆子大些。
"嗨--"李金钢压着火,"我不过说说……"
"用着你说吗?走,你走!"王文英被看得不自在,吼起来。
"好好,我走……呵呵,这么厉害!"李金钢难堪地笑着走去。刚过一个沙丘,小脑瓜就迎了上来,"怎么样?"他问。
"搭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