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个不停—2

行啊,行啊……陈平安说着就急急走出牢房去了。

连长跟出来,看着他说,你怎么啦,神色不对?

连长,换个人吧。陈平安说。

为什么?

我心里不好受。

换就换吧,连长说。我看出来了,连长心里也不好受,他也没见过死囚要求囫囵尸首的。这天晚上,连长叫我们在班里重找一个执刑的人。我们找好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平安又对我说,还是他执刑吧。我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他说过几天就要讨论他人党的事了。

车到刑场,把囚犯从卡车上拉下来,两个战士架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摁在挖好的坑沿上跪下。小伙子跪不住,他的腿还痛,一跪下就歪倒了。他自己改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把头抬了起来。像往常一样,陈平安在后边跟着,端起了枪,枪口杵到小伙子后脑勺上,等着连长下命令。连长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却又忙忙地改变了一下持枪姿势:把扣着手心握枪的手改变成标准的持枪姿势,曲臂,手心向上,半握拳托枪,并把枪托抬高了一下。我在他身后站着--我是第二执刑者,一旦出什么意外或者犯人回头看他,就由我来替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枪口朝下倾斜,这样射击,射出的子弹就可以从后脑勺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能保全小伙子的头颅。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枪声一响,就见小伙子脸前扑的喷出一道红光,溅到坑壁上。小伙子的脑门崩开了,天灵盖也碎了,白的脑浆子和殷红色的血从碗大个喇叭状的创口上咕嘟嘟冒出来,像是阳光下洗衣裳洗出来的肥皂沫,五颜六色的非常绚丽。

往常执刑完毕,陈平安在卡车上有说有笑,可这天他的脸色蜡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闭着嘴一句话不说。我问他怎么啦?不舒服啦?他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

好几天他都阴沉着脸。直到过了几天,党员大会通过了他入党,他的脸才晴朗了一些。

你可不要小看入党。在部队服役,人了党就有可能提干,提了干回到地方安排工作也容易,农转非也容易。你要是人不了党呀,回到农村就还种你的地去吧。

沉默一会儿,张克一又说,那一阵子,陈平安要是再不枪毙人就好了。他好几天一见人就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他那样絮叨本来就不是好兆头--他都有点像祥林嫂了:一见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时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可惜谁都没注意这种兆头,我也没注意,过了半个月,他又执行了一次任务。

这是陈平安第五次执行任务。这次枪毙的罪犯作案方式特别残酷,手段恶劣。罪犯也是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是县城关镇的人。罪犯的父亲在旧社会贩卖大烟,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街道办事处对他父亲实行了群众专政。街道治保主任是个很积极的老太婆,好几次组织群众批斗他父亲,把他父亲的腿打瘸了。罪犯对此事怀恨在心,伺机进行报复。

那是 1972 年冬天的一天,他侦察好了,治保主任的丈夫不在家,就主任和姑娘在家,他半夜里撬开门闯了进去。他摸着老太婆的头了,把一把剪子插在老太婆的脖子上,一顿乱剪,把气管、食道、动脉血管都剪断了,老太婆没气了。老太婆的姑娘和老太婆睡一铺炕,醒了,和他搏斗。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剪刀也找不到了,他硬是把那姑娘掐死了。搏斗中他还把那姑娘的一只耳朵咬了下来。后来公安局侦破了案件,在现场又找不到耳朵,审他把耳朵弄那儿去了,他说吃肚里了。

这家伙一进看守所就被砸上脚镣关进小号。他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便破罐破摔,在小号里又喊又叫,呼反动口号,骂共产党骂毛主席。早晨放风倒马桶,他学着李玉和的样子走舞步,拖得铁链子哗啷啷响,还唱狱警传似狼嚎。看见看守所长,他把铁链抖得更响,骂,鸠山,你这玩艺儿能把我怎么样!所长打他几个嘴巴子,叫人给他换上又大又沉的脚镣。但他身体壮腿有劲儿,仍然拖着腿镣走,说,太轻了太轻了,再换个大的。所长气极了,想换再大的也没有,就叫人把两个铁砣子锁在他脚腕上。铁砣子一个就三十斤,脚镣的扣子又是方的,那家伙的脚脖子被磨烂了淌着血流着脓,但他还是挺着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拖得铁链哗哗响,唱歌呼口号。他知道自己活不长,见了执勤的战士就问,哪天枪毙我?战士不回答他就骂,你们这些刽子手,毙吧,你们把我毙了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枪毙那家伙,连长指导员都来看守所了,和我们排的排长、班长和副班长开会,研究怎样执行好这次任务。原因是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的恶性案件,地区公安局和法院要在西大街体育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宣判后游街,然后押赴刑场枪毙。连长把警卫北大桥和搞副业的两排战士都调来保卫大会会场和警戒刑场。我们排的战士除了执勤的都要出动押解犯人--还有几个陪法场的重刑犯--游街,执行枪决。那天的会就是专门研究我们排如何押解犯人和防止犯人在公审大会上呼反动口号造成不良政治影响。有人提议给犯人嘴上勒一根细钢丝,像给牲口戴刺牙子一样,他喊就勒他。有人说在脖子里拴条麻绳,拴成活扣。这两种方法都被否定了:勒刺牙子犯人龇牙咧嘴的样子群众能看见,影响不好;拴麻绳有衣领遮挡看不见,但把罪犯憋死了更麻烦。后来不知谁出的主意,说把下巴颏给他摘下来--弄脱臼,这样群众就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喊不出声,还无生命危险。到会者一致同意这种方法好。会议最后研究由谁来执行枪决。会议一直开得很热烈,大家争着发言,但一提出这个问题顿时就冷了下来,寂静无声。

每次枪毙人都出现这种冷场现象,但过一会儿总会有人说他执行,有时候好几个人争着要执行任务。参加会议的都是老战士,连队的骨干,他们要求入党,有的还想提干,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

但是连长等了几分钟,没有一个自告奋勇的。

谁,谁来执行这次任务?连长又问了一声。他有点不高兴了,说,怎么回事,是叫大场面吓住了吗?妈的,平时你们积极得很,关键时刻都熊包了!

连长采取了激将法,还是没人吭声。连长脸上挂不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他眼睛转了一圈后压制着心头的不快,举重若轻地说:这样吧,还是由一班长执行任务,一班副做助手。还真是大场面,还真得有经验的老同志执行任务。叫新手干我还不放心。

一班长就是陈平安,一班副是张克一。

可是陈平安没吭声。连长在他的脸上看了一眼,说:怎么样一班长,执行这次任务没什么困难吧,嗯?

再也不能不表态了,陈平安说:

我执行是没困难,就是……不太合适。

连长瞪了一眼,说:嗯?

我毙过四个人了,还有的人一个都没毙过,这次又叫我毙,别人没意见吗?

连长觉出陈平安是不想执行这次任务,脸色马上难看了,一字一顿地说:

正因为你毙得多,有经验,才叫你执行这次任务。好了,就这么定了。

散会了,班排长们往外走,连长说了一句:一班长留一下。

过了半个小时,陈平安回到宿舍。他脸色不好看。张克一问他连长跟他说什么啦?陈平安说,训了我一顿,说我狗肉上不了席!开公审大会枪毙人,正是立功露脸的机会,为什么打退堂鼓?还想不想在部队干,想不想提干?

张克一没再说话。士兵的服役期是两年,马上就该退役了,陈平安不愿退役,退役回去就要种田,他家乡种一年地打的粮食吃不饱肚子。他几次对张克一说过,他最好的出路是在部队提干。

公审大会九点钟开始,罪犯必须提前半小时押往会场。八点钟就把罪犯从号子里提了出来。卸掉了脚镣手铐,张克一就要捆,陈平安拦住了。等会儿再捆吧。

张克一说该卸下巴了。陈平安说:不用卸。我昨晚上就跟他说好,到会场他不捣乱。

真不捣乱?张克一不信。

真不捣乱?他跟我保证了的。

可别出事呀……

张克一不放心,还怕连长来了批评。连长还就来了。开万人公审大会,是连队换防以来第一次,连长怕出纰漏,提前二十分钟来检查准备工作。他看见陪法场的罪犯都捆起来了,死囚还蹲在墙角吸烟,面前摆着两碟菜,半碗酒。陈平安蹲在他面前吸烟,正在说什么。

陈平安!连长吼了一声,蹬蹬走过去。

陈平安看见连长了,走过来想说什么,但连长不容他张口就破口大骂:

胡球日鬼,谁叫你给他端饭哩!昨天不是定好了不叫吃饭吗?吃了饭有力气,闹起来咋办?好啊,你个陈平安,还给他喝酒,你是故意破坏这次公审大会吧,叫他开会时撒酒疯!快八点半了,你还不摘他的下巴,还给他抽烟……

连长,我跟他说过了,他说开大会不喊不闹……陈平安说。

不喊不闹?

他说老老实实……

鬼话,你听他的鬼话!关小号还要把房盖挑了,开大会不捣乱才碰上鬼了!你是成心要给我惹点事吧?快绑起来,把下巴摘了!快!

连长,那不太……太……陈平安的嘴磕巴了。

太什么?你说太什么?执行不执行,你执行不执行?我现在就撤你的职!你要是磨蹭,耽误了开大会,我先把你捆起来,问你个同情阶级敌人破坏公审大会的罪!连长勃然大怒。

陈平安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连长会这样大发雷霆。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样,嘴唇抖了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扭头朝犯人走去。张克一叫了两个战士跟过去。四个人一句话不说,把犯人放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起先犯人没出声--他也看到连长训陈平安了--但是把他翻过来躺着,陈平安的手捏住他的牙关,他便使劲扭动身体,把头左右摇摆,杀猪般嚎叫,班长,不喊,我不喊,保证不……捣乱……陈平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连长,但是他看见了连长铁青的面孔,便又抠住了犯人的下巴颏。他凶狠地吼了一声:别嚎啦!

犯人就再也没出声。

两个战士摁住了犯人的身体和两腿,张克一抱住了犯人的头,陈平安扳住下巴颏使劲儿拧,抠,扳,拉,但犯人的牙关节就是不脱臼。后来换上了张克一,使劲儿拧,还是不行。连长生气了,骂声废物,亲自动手。摆弄了足有五分钟,还是没弄成。这时候连长明白了,要使牙关节脱臼也不是简单的事,并不是陈平安故意不出力气。他的脸上出汗了。他站起来叫一个战士去叫医生。

看守所的医生来了,连长说你把他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医生睁大了眼睛说,我可没学过这个技术。连长气得睁圆了眼睛瞪医生,骂,你这个大夫咋球当的,连个下巴都卸不下来。

医生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但对这个老兵没法子发火,就出主意说打麻醉药吧。

麻醉药管事吗?连长问。

把他的舌头麻醉了,就说不成话了。

快去拿!

医生背着药箱回来,往针管里抽了五支普鲁卡因,举起来注射,但犯人拼命挣扎,把头摆来摆去不让扎,日你妈日你妹子乱骂。医生的手抖着扎不下去。陈平安又看了一眼连长,说:连长,算了吧,他不捣乱……

闭上你的臭嘴!连长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说。扳住,扳住他的下巴!

针头扎进去了。陈平安坐在犯人头顶上,双脚蹬住了肩膀,手扣住下巴颏往怀里拉。犯人的头再也动不了啦。两个战士压住犯人的身体和腿,身体也动不了啦。捆在背后的双手就压在他自己健壮的身体下边。医生的手抖索着把针头从犯人下巴下边的软组织扎了进去,把满满一针管普鲁卡因注射在舌根上。张克一说,注射普鲁卡因的时候他插不上手,他在一旁站着。那一阵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听见了又粗又长的针头扎进肉里的噗哧哧的响声,听见了药水射进肉里的滋滋声。犯人的头上脸上脖子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湿得像在水里泡过一样。犯人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喘不上气所致还是气的。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很大,眼珠子快进出来了,但很快就被不知是痛苦还是屈辱的泪水淹没了。犯人的嗓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一样,还有沉闷的从胸脯发生的吼叫声。他看见陈平安的脸也被汗水洗过了一样的湿,脸白得吓人。他的脸往一边扭着,像是怕医生把针扎在他的脖子上。他的抠着犯人下巴的手和胳膊出汗了,每根汗毛上挑着一滴水珠子。注射完了,他松手站起来。他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干完了一场力不胜任的重活一样。后来他掏出个手绢,把自己的手擦了好一阵子。

一松手犯人就骂开了,骂陈平安,骂医生,骂连长,骂他们不得好死,可是不到五分钟他就骂不出声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发作了,舌头硬了,就连他的嘴也不能动弹了,半张着。他的眼睛滞呆了,大颗的泪珠子哗哗地滚过几乎麻木了的汗淋淋的脏脸。他的嗓子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啊啊声,这声音后来也变成了呼呼的喘气声。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来俩战士把犯人扔上卡车拉到会场;开会时他嘴里虽还发出啊啊声,但台上台下的人都听不见;散会后游街示众,站在卡车上他也发不出声音。到了大沙沟他有点不老实,那里围得人山人海,他不叫战士架,他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战士的手,想自己走到挖好的土坑前去。那还行?! 不能叫他嚣张,两个战士死死抓住他,架着他走到土坑前摁倒,跪着。这时陈平安提着半自动步枪走过去,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上。为了表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按着事先安排好的,连长扯着嗓门喊,瞄准阶级敌人,射击!叭,陈平安的枪响了。

枪声响过之后发生了一点儿混乱。关于这次公审大会,宣传得太广泛了,经常枪毙人的大沙沟周围站满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他们没参加公审大会,他们是早早跑到刑场上来看枪毙的,人群像赶庙会一样拥挤。不知是警卫刑场的战士没经验,枪声响过就放松了警戒,还是围观的群众根本就不怕警卫战士,枪声一响他们就潮水般往前涌来,一个排的战士也拦不住。刑场乱了,那几个陪杀场的犯人刚刚被扔上卡车,人群就涌到了死人跟前。有几个人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馒头沾死人的脑浆子。可也怪了,以往毙完了人,陈平安转身就走,可这天他在死人跟前站了一会儿。可能他是对群众的这种热闹的场面感觉惊奇和不解吧,他站着看几个人拿馒头沾脑浆子。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个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也挤进人群里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也去沾脑浆子。不知因为什么,陈平安跨前一步抓住了大盖帽的肩膀,把他拉得转过身来。

狗日的,你要干什么?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手打了个嘴巴子。

大盖帽愣了一下,接着开口大骂:

王八蛋,你怎么打人?我是公安局的!

原来那人是公安局的一名科长,也是执行任务的。他是受亲友之托沾脑浆子的。

公安局的也不行!你掏枪,你掏枪我毙了你!

那个科长气昏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里的枪,陈平安啪的一声来个持枪动作,把半自动步枪抵在肩膀上,枪筒对准了科长。科长的脸色刷地变了颜色,白得死人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嘴唇索索地抖,说不出话来。沾脑浆子的人们吓坏了,忽地跑散了,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喊,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张克一跑过去劝开了。叫两个战士把陈平安拉走。

回到营房,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大家洗洗手,张克一就喊,快,快,集合,上餐厅。全班都集合好了,不见陈平安。他往宿舍喊了一声,老陈,快点。宿舍里传来陈平安的声音,你们先走,我洗洗手。

洗手就洗手吧,我没等他就把战士带到了餐厅。张克一说。可是,我们吃完饭了,陈平安还没来。我当时有点奇怪他怎么不来吃饭呢。陈平安可不是那种人,枪毙了人以后恶心,不想吃饭。那是新战士的事。陈平安已经毙过好几个人了,毙人都不当回事了。我就拿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菜回来。我想,他可能累了。

进了宿舍我就喊,老陈,你干什么啦,不吃饭啦。没人回答。扭头一看,他还在墙角站着呢,手泡在盆里。我当他洗衣裳了,把饭菜放桌子上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再洗。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吸烟,但是抽半截烟我觉出有点不对头了。他一直站在盆架前洗,盆里并没有衣裳。我走过去看,他正在搓自己的手指头。他搓得很仔细,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搓,然后打肥皂.冲洗,然后又搓……我拉了他一把,叫他吃饭,我说,你洗这么半天啦,你想干什么,想把手上的皮搓掉吗?你手上沾大粪啦?他回头笑了笑,走回桌子前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我睡觉了。部队上的习惯是要睡午觉。我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大概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一个战士把我摇醒了。什么事?我问。战士不回答,很神秘地指指墙角。我往墙角看,陈平安又洗手啦。那战士悄悄对我说,我睡觉时听见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坐起来看,班长就一直洗手。这时候我才发现,全班人都起来了,都坐在床上看陈平安洗手,一个个脸上显出困惑和害怕的神情。另一个战士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来了,小声说,洗一个小时啦,吃过饭就洗,换几盆水啦。

我往门口一看,心里也起毛啦。门口泼了好多水。我没出声,悄悄走到他身后去看。就像头会儿一样,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搓,那肥皂就剩个小薄片儿啦。不行,不能叫他再洗啦,我想,难道真是鬼魂附体了吗,叫死鬼缠住了吗?我有点害怕了,把他拉旧床上坐下,拿条毛巾叫他擦手。我大声地说,你神经啦!他笑了一下不说话,两只手举在胸前又互相揉搓,做洗手状,干洗。

这种干洗持续了好长时间,我真正害怕了,跑出去找排长。排长来了,坐在铺上和他谈话。说话的时候他又说又笑的,和平常一模一样-,但是两只手举在空中,还是做洗手状,洗个不停。排长抓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手不动就不行吗?他笑,说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手就是闲不住。排长一松手他就又洗起来,干洗。

过两个月我就退伍了,张克一结束了陈平安的故事,说,新兵役法规定,服役两年就可以退伍。连队领导说新的兵役法不好,新兵入伍刚刚训练出来,还没怎么服务就要回家,这不利于提高队伍素质。连干部希望老兵延长服役期,多干两年,这样他们做工作省心。我没同意,我说我还是回农场种地去吧,看劳动队枪毙人的兵没什么干头。陈平安没退役。他不愿回家,再说连长挺器重他,早就许愿提拔他当干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他还没提干。他干活执勤时和正常人一样,但是一闲下来就洗手,干洗。他得了这病以后半个月,就被送到团卫生队看病去了,卫生队把他送到师医院去治病,说卫生队还没见过这种病。我离队时他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现在提干了没有。

恐怕提不了干吧,我说。我告诉张克一,这种病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起码三五年治不好。我举例说明:咱们团二分场有个叫姚玉英的姑娘,是 1969 年 12 月份来兵团的兰州知青,她来河西半年就得了和你的战友陈平安一样的病,也是爱洗手--干活的时候不洗,有事做的时候不洗,闲下来就洗,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洗。别人都不敢和她在一起待着,她一边和你说话一边把两只手互相揉搓,忙活活地举在你的面前洗个不停。和她坐在一起说话叫你心里不自在,发毛,疹得慌。她谈了几个对象,都是谈几天男的就不跟她谈了,说跟她在一起心里发慌。她也是去兰州看过了,连精神病院都去了,但治不好。和那个总想撒尿的林梦云一样,医生们说她没有器质性病变,没什么病,只是一种深刻的洁癖。她爱洗手已经五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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