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听来的故事。
我是 1965 年支边去西北生产建设兵团的。我们的农场在甘肃省的河西走廊。到兵团三个月就调到卫生队当护士。
当初我还不愿到卫生队来的:刚刚和班里的知青们混熟,又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去,我舍不得。再说,一个男子汉去当护上,我觉得很丢人。还是连长做思想工作我才去的,他说要服从组织分配;他还说卫生队查过档案了,指名道姓要我,说我父亲是城市一家医院的医生,我搞医有基础。
慢慢的我才知道这是我的造化。在卫生队端了三个月尿盆,卫生队就送我去师中心医院学习了,一年后回来,就成了卫生队的"坐堂郎中"。以后好多年里,我就坐在办公室看病,不晒太阳不淋雨,而我从前的朋友们却一直下大田,一年四季风吹日晒,脸黑得跟煤球一样,谁要是能进炊食班做饭或是当个机务班的农具手,就高兴得要命。有些姑娘为了离开兵团在外边找对象,但结了婚兵团也不许调走。兵团的政策是只许进不许出。原因是兵团职工大都不安心工作,放一个就会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
我那个连队只有一个叫张克一的运气比我好。到河西的第四年冬天——那时候是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大批的新知青来到兵团--部队在我们生产建设兵团征了一次兵,张克一有幸入伍了.当时全连人都羡慕他,说他可是交了好运: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就再也不回农场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仅仅当了两年兵就复员回农场了,还回老连队,还是下大田劳动。只是由于当兵镀了一层金,退伍兵出身的连长认为他应该和其他知青有区别,便向团里打报告提拔他当了排长。连队很多人都为他惋惜,说白当了两年兵,没抓住机会来个鲤鱼跳龙门。有人甚至说他:在部队怎么混的,才干了两年就叫人家开回来了!
大约过了两年,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当了两年兵就又回农场来了。
1975 年夏季,张克一调到团保卫股当干事了。因为刚到团部,熟人不多,他经常到卫生队找我,坐着说说话,消磨时间。
一天,我们正在内科门诊坐着,进来一位病人。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二十七八岁。真是个姑娘,虽然岁数很大了,但没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了解她是因为她多次来看病。她长得真是漂亮,高挑身材,白皙的面孔,一双惊人的美丽的大眼睛。她穿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裙裾下边露出非常健美修长的双腿。
你来啦。我招呼她。
这是个很大方的姑娘,她笑了一下,坐下说,就你一个人值班啦。
就我一个,其他人下连队去了。我说。我看她眼睛往张克一身上瞟,又解释说,这是我的朋友,我们一个连的,现在保卫科工作。你是来看病的吗?怎么样,病好点了吗?
还那样……
一点儿不见好吗?
不见好。这一阵像是更……重了……
姑娘一说起病,突然就变得羞涩了,说话简短,声音变得又细又小,眼睛还往张克一身上瞟,像是不愿他听见。我明白她的意思,也没再多问,开了些以前她常用的药,打发她走。
姑娘刚出门,张克一说,这是谁呀?哪个连的?
这不是林梦云吗?
张克一惊叫起来,呀,是她呀!我觉得面熟呢!
我笑着说,想起来啦?
想起来啦,是她,是她!她现在怎么样啦?得的什么病?她原来不是在宣传队吗?
早回连队啦。你还没当兵的时候就回去啦。你不记得啦?
嗯……张克一做思考状,说,像是有这么回事,记不清啦。她得的什么病?
嗯……要说什么病,还真有点难以启口,我沉吟一下说,就是那时候得的病--拉拉尿。你没听说过?
不,不知道。那时候好像是有人说她得病了。原来是那种病呀?怎么,还没好呀?
我说,好什么呀,像是更严重了,门都不敢出。你不看她脸自得没晒过太阳的样子?
林梦云是天津知青,1965 年来河西的支边青年,高中生。这姑娘长得异常的漂亮,刚来河西不久,人们就传说一分场三连有个漂亮姑娘,简直比电影明星还漂亮。人们还说,三连的小伙子们给姑娘们打分,看谁长得漂亮。长得一般的,打五六分,丑的打三分四分,漂亮的打七八分,最漂亮的打九分。没有打满分的,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可我们听说,小伙子们给林梦云超标准打分,十二分。原因是这姑娘不光长得漂亮,气质还好,像个大家闺秀,大方又稳重,还很有才华--能写剧本,能跳芭蕾。她在天津上中学时就在文化馆参加演出,跳芭蕾。她的芭蕾有专业水平,只是出身不好,进不了芭蕾舞团,也上不了大学。她在全团出名,是因为她领着连队的一帮姑娘小伙子练芭蕾,在连队排了全本的《白毛女》。《白毛女》在团里一炮打响,演到师部,又惊了师领导。师宣传队要调她,团里不放,说团宣传队还要用她呢。本来,团宣传队是不要她的,团政治处主任说了,她出身反革命家庭--他父亲是国民党少将,还押在监狱里--既然师宣传队敢用她,团里还怕什么!她到了团宣传队,很是光彩了一阵。宣传队到各连演出,看演出的人特别多,都是去看她的。团长政委也挺喜欢她,有事没事往宣传队跑,围着她转。但是突然间就听人说,她得了一种病,
一看见人就拉拉尿,裤子都尿湿了。急急忙忙跑到厕所去,却又没尿。这样一来就没法演出了,就又下放回连队去了。在连队她还是见不得人,连领导就安排她看菜地,或者和菜班的一帮老娘儿们在一起干活--奇怪的是和娘儿们在一起不拉拉尿。
她没出去看过病吗?张克一问。
怎么没出去?省人民医院去过,天津也去过,看过大医院的泌尿科专家,可都说没有器质性病变,找不出什么病来。有的专家说她是精神病,有的说不是精神病而是属于心理障碍……
张克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不是受大罪了吗?她结婚了吗?
跟谁结婚?谁要她呀,一见人裤裆就湿。我接着开玩笑说,怎么,你看上她啦?
在我们农场里,文革前的支边青年大都结婚了,1969 年以后来的新知青也有一部分成家了。
瞎说什么呀,我想起一个战友来啦。张克一说。
他的战友叫陈平安,和他同一批人伍的新兵,一个瘦瘦的黑黑脸的农村小伙子,在新兵连他俩就在一个班。
一进新兵连心里就不痛快。张克一说。招兵检查身体的时候,来接兵的人说,他们是兰州部队来接兵的。当时他还挺高兴,心想在兰州当几年兵还是不错的。可谁知兵团的大轿车把他们拉到地区所在地附近的一座兵营就不走了,说这儿是省军区独立团的新兵连,集训结束就分到地区附近的连队去。在兰州市当兵的希望破灭了,又到不了正式的野战部队,不能杀敌立功 (那时珍宝岛战斗结束还不久,战争空气很浓,似乎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起来),他的情绪一落万丈,所以在新兵连训练时他就没有劲头。但是他的新战友陈平安高兴得不得了,脸上总挂着笑,学习时拿个笔记本记呀写呀,训练队列认真得满头冒汗。有一次张克一说他,当个兵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他说当然高兴,为了能当兵,他父亲把家里的惟一一头母猪宰了,请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吃饭。还说他家在甘肃的永靖县,那里是有名的贫困山区,打的粮食吃不饱肚子。他说他当兵就是想离开老家的穷山沟,永远不回去。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结束,他俩分在一个连队,大卡车拉着他们进了祁连山。拐过几道山梁,山谷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建筑物。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白灰刷过的墙壁上写着醒目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墙头上拉着铁丝网,还有高高的岗楼。张克一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是到劳改队当警卫来了,可是陈平安嘻嘻地笑了,说,啊,砖瓦窑呀,我在县砖瓦窑烧过砖哩。
陈平安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他在家乡读过小学,跟着副业队到过兰州。他工作踏实肯干,待人憨厚,是个真正的农村兵,但又挺机灵聪明,有点城市兵的调皮劲儿。一次射击训练,全连趴在山谷里瞄准对面山坡上的胸靶。这时有个战士下哨赶来了,趴在半山腰练瞄准。瞄着瞄着扣了一下扳机,叭,枪响了。站岗时枪里上子弹的,他把这忘了。枪一响吓了连长一跳,扯着嗓门问谁开的枪。那战士还没说话,前边一个战士叫了起来,我的妈呀,打中我啦!那战士尖叫着,手捂着大腿打滚儿。训练中打伤人可是大事故,连长吓出了一身汗,跑过去说我看我看伤着骨头没有。那战士趴在地上笑了,说,连长我耍笑哩。全连都笑了,连长气得踢他一脚说,这是耍笑的事吗?这回那战士真的痛得滚起来了,说,连长你踢我老二上啦。
这个战士就是陈平安。
以前新兵入伍出过这样的事:见了劳改犯叫老大爷,叫同志;有的人被犯人耍了还不知道。这次来了,新兵,连里有规定,新战士上岗要老战士带几天。
陈平安第一次执勤就独自一人,他既没闹笑话,也没受犯人的气,还把犯人治得服服帖帖。
他第一次执勤,穿一身老兵的旧衣裳站在岗楼上,犯人没认出他是新兵。过了好几天才认出他是新兵。一个劳改犯发坏,干半截活跑到岗楼跟前说:
报告,班长我拿把铁锨去,我的锨把折了。
他说去吧。犯人见了战士都叫班长,这他知道。但是犯人回来他把他截住了。犯人喊了声:"报告,班长把模子拿来了。"他走下岗楼就打了犯人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说:你怎么报告的?
犯人说我喊的是"报告班长,模子拿来了"。
他又狠狠抽了一个嘴巴,说:你再说一遍!
犯人吓坏了,忙忙认错,抽自己嘴巴,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青着脸说:把鞋脱了!
犯人光着脚在大雪地站了两个小时。
他虐待犯人的事被管教干部知道了,找连长反映,说他违犯监狱管理条例。连长把管教人员顶了回去,去你妈个屁,什么条例,这说明我的战士机灵,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连长挺喜欢陈平安。他完成任务好,既肯干,又机灵,第二年就提拔他当了班长。我是他的副班长。
第二年连队换防,全连调到地区所在地的县城,我们排负责地区看守所的警卫。[看守所拘押着等待审查判刑的罪犯和已经判处死刑等待枪毙的死囚,还有等待判死刑的重刑犯]。那时候没有武警部队,枪毙人也是我们的事。这种工作需要阶级觉悟高、胆大心细、思想素质好的战士来执行。你不要小看枪毙人的事!我枪毙过一个人,看着他趴在土坑里,鲜血咕嘟嘟往外冒,脑浆子溅到坑沿上,我三天没吃一口饭,恶心得要命。好几天没睡好觉,一闭眼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故事里的神啊鬼啊就一起跑到眼前来……说实在的,枪毙人比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还难。战场上消灭敌人是很自然的事,你不射击他他就要打死你!可这枪毙人,死刑犯是绑起来的,死刑犯的头离着枪口半尺远,连汗毛孔都看得清楚,脖子里还淌着油光光的汗水。有的死刑犯还没进刑场就屙裤了,我们把他的裤腿用绳子扎起来,臭气还熏得人恶心。执行一次枪毙任务就跟自己判一次刑那样难受。有的战士平时表现很好,执行任务很坚决,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枪毙人,下命令不行,上纲上线不行,给处分也不行。我们换防到看守所,听人说换防前一连的一个副班长,连长叫他执行枪毙任务,他死也不于。领导批评他阶级觉悟不高,他就闹情绪了,觉得组织不信任他了,这下子完了,没前
途了。有一天在宿舍擦枪,他把枪口顶在下巴壳上,脚趾头套在枪机上,叭叭叭,一梭子子弹从头顶贯穿而过,把天花板穿了几个窟窿,血淌了一地。换防后陈平安睡他的铺,别人不敢睡。
一年的时间,陈平安执行了四次枪毙任务。他自己主动要求执行任务,干得很漂亮。
第一次枪毙个老头,强奸犯。没错,是强奸犯。张克一对这个老头记得很清楚。他说那老头是他们排换防到看守所以后枪毙的第一个犯人。他说在枪毙前十天--老头的死刑还没判--他们检查过一次牢房的安全工作,看犯人们藏没藏刀子绳子之类的东西。那天连长也和他们一起检查牢房。连长不常和犯人接触,进了牢房之后问了一声什么犯。那老东西没吭声,陈平安严厉地说了一句:
听见了吗,连长问你什么犯?
那老东西不直接回答,说:
不能说,班长,这事不能说。
说!什么犯!陈平安扬手打了个嘴巴子。
报告班长,强奸犯。
强奸谁啦?
报告班长,强奸我姑娘啦。
老牲口!
陈平安狠狠骂了一句,还啐他一脸唾沫。
枪毙这个老东西,陈平安没经验,毙的时候就像打靶一样平端着枪,心情也有点紧张,手有点抖,子弹从老家伙垂得很低的后脑勺上划过去划了一道沟,没死。他又补了一枪。
枪毙第二个他就有经验了,也不紧张了。第二个犯人是个牧主,额济纳旗公安局送来的。他在逃往蒙古的路上杀死了一个牧民抢人家的钱,被边防部队抓回来的。枪毙这个牧主,陈平安把手反扣着,掌心向下捏着枪,就像拿根打狗棍一样,枪筒杆杵在牧主后脑勺上。他的手一点儿也不抖,右手一扣扳机,叭,犯人就栽坑里去啦。
第三个犯人是妇女,因奸杀夫。
第四个也是杀人犯,是个工人。被捕前是县汽车运输公司的修理工,城关镇人。二十八岁,还是个小伙子。小伙子有个女人。女人生个孩子三岁了,作风不好,和人私通。女人和人私通,小伙子脸上无光,小伙子劝过几次,也打过,叫女人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女人毛病不改,还是私通,他又打了一顿,女人就跑回娘家不回来。小伙子气极了,拿一包炸药去了岳母家。炸药用手巾包着放在桌子上,岳母问那是什么,他说是给孩子买的奶粉。说着话他把炉钩插进炉子烧上,烧红了举着炉钩和炸药把女人逼到炕沿上,问她还搞破鞋不。女人说搞,就搞。小伙子说,你再说搞,你再说搞我就把你炸死。女人嘴硬,说你炸你炸,你把我炸死你也活不成了。小伙子真把导火索点着了。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往外跑,小伙子拉住不放。岳母在门口哄孩子玩,听见叫声抱着孩子跑进来,拉他。拉来拉去炸药包响了,结果孩子死了,岳母死了,小伙子还活着,两条腿炸断了,肚子也炸烂了。女人跑到门口去,什么事也没有。
小伙子押在看守所四个月,治腿,治肚子,治好就枪毙。枪毙的头天晚上,连长来到看守所,叫上陈平安和我一块去牢房看小伙子情绪怎么样,以决定执刑时的注意事项。进去的时候看见管教人员正给小伙子端饭,除了两碗菜还有半碗酒--就是在文革时期,我们的监狱还遵循了古老的传统,叫犯人临死前吃一顿饱饭,硬做饱死鬼,不当饿死鬼--可那小伙子泪水涟涟坐着,滴水不进。陈平安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班长,是你枪毙我吗?
当然陈平安不告诉他是自己执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不准死囚知道谁执刑。执刑时如果死囚回头看见了执刑者,执刑者就要更换。陈平安说: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你毙我,求你给我留个囫囵尸首。
陈平安愣了一下,他似乎被这意外的要求感动了,便忘了保密自己,说:
行啊,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就行。
我怎么配合?
到时候把头抬高些。
你看这样高行吗?
小伙子的腿治好了,但也是皮肉长好了,骨头没接好,站不起来。他在地下盘腿坐着,把脸往上仰起,叫陈平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