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脸去久久没说话。我也没再说什么。谁知她想什么吗?是对柯楚别依不以为然?还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她只是把两只手放在胸前,交替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头。过了好长时间她站起来了,先是往门口去站了一会儿,回来就坐在我跟前,挨着我。她的眼睛看着门,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拿到她的胸前,捏着我的手指头。那一阵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了。我没说话,也不想说话,我明白,我从来没体验过的那种幸福降临了:她理解我的心情了,她对我更亲呢了!我小心翼翼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怕这种幸福会突然消失。我只是看着她的细细的白白的手指头怎么捏我的手。她用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就捏我的指头————从大拇指的根处捏起,一捏一松,一捏一松,捏着挪着,捏到了指尖;然后又换食指,中指,一直捏完了小指,再又轮流地捏着倒回到大拇指。后来她的眼睛不看着门的方向了,就垂着头盯着我的手。她像是一个艺术家,在塑造着一只手……她这种亲昵的举动使我陶醉了,我静静坐着任她捏,我的眼睛从她的手挪到她的头上,她的脖子上。因为她垂着头,我便整个地看见了她的后脖颈。她的脖子真是美极了,惊人的美:白,那皮肤真是白,细腻,还有点透明,就像是玉石雕成的一样。大概是因为羞赧的原因吧,脖子上还透出粉红色,使人想起玛瑙的颜色。这玛瑙红一直扩大到我看见的半边脸上。
"志成。"后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
我也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没说,又叫了一声:
"志成……"
这声音更轻了。叫完之后她就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一来我就看清她的整个脸啦————脸的颜色是玛瑙红,看见她的细长的眼睛啦,还有眼睑边缘那排列得均匀整齐的金丝一样闪亮的眼睫毛。她的眼睛原先是很亮的,这时候不知怎么却不那么亮了,竟发出一种迷离恍惚的光,朦朦胧胧地看着我。
我的心荡起来了。我叫了一声:
"一眉!"
"嗯。"
"现在吻吻……行吗?"
"就吻嘴。"
"嗯。"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从那以后我就总吻她了。
那时候严冬已经真正地来到了。河西的冬季你是知道的:东风西风拉锯一般刮过来刮过去,呜呜地叫着,把沙土扬到天上去,天空黄蒙蒙的。这时候跑到戈壁滩上去幽会是很危险的,尤其晚上,回来的时候会迷路的。我们约会的地点就改啦,改到麦场上,约会的次数也减少了,就星期六晚上。如果第二天天气好,没风,那我们就接着约会,就到戈壁滩去。————白天可不能在麦场上,离连队太近,会被人发现的。这时候的约会也和过去不一样了:一见面就接吻,分手的时候也接吻,有时坐在麦场的麦草堆里我们连话都不说,就是接吻。
当然,像这样无休无止的接吻是很危险的……那是春天啦,不,实际上是夏天了,都六月的天气啦。河西的春天来得晚,叫你都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的,当你看到树叶草呀都绿了的时候,已经是夏天啦。那是个星期天,我们往河那边的南戈壁去,想离得很近地画一画祁连山。我们涉过了浅浅的疏勒河,走过长满艾蒿的河滩,穿过一片新生的胡杨林。这片胡杨林里有一条古道。真是古道,整个陷人地下,有的地方一丈来深,这是马踏车辗造成的。人们说是丝绸之路在河西保留得最完整的一段。在丝绸之路上走了一截,胡杨林不见了,道路往西拐了,我们离开古道走到一片芨芨草滩上。芨芨草滩地形很高,我们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连队的方向和我们农场的田野:我们的近前是那片年轻的稀稀落落的自然胡杨林,胡杨林的叶子长得像柳叶一样,嫩嫩的绿绿的,一簇一簇延续到河滩上;河滩上的疏勒河蓝蓝的,自然地弯曲,像是随便扔在草原上的一条绸子;河那边是拥抱着我们连队的浓密的胡杨林,那一棵棵的胡杨树已经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但是它们的叶子还是那么绿,油光光绿生生,生机勃勃地涌向疏勒河流去的方向。我们连队的麦田和其他连队的麦田连在一起,绿油油的,一块一块的,又整齐又好看,叫人想起藏族姑娘们的彩裙。"彩裙"那边是我们常去的那片黑戈壁。戈壁蓝茵茵的,那是笼罩着戈壁的蜃气。蜃气颤动着奔流着,像宽宽的大河,像蓝色的绸缎,像草原"哎呀真美呀!咱歇会儿吧。"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叫了起来。
"好,歇会。"我说。她走得热了,脱去黄色的军垦服搭在臂弯里,抹着眉梢上的汗水珠子的时候,我看见她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小块,贴在身上。
我们在芨芨丛里坐下。那片芨芨草长得真是茂盛,去年的干枯了的茎秆白花花地挺立着,新的绿茎又长高了,几乎一样高了,芨芨草的新叶绿绿地披散着。当时正是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河西走廊上的阳光从正南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比人还高的芨芨把我们和世界分开了,我们的身旁只有茂密的蓬蓬勃勃的芨芨,还有头顶上无限深远、蓝得迷人的天空……我们又接吻了。
那天也怪,可能是她脱去了冬装的原因吧,我搂着她的肩膀接吻的时候比往日都激动,我的胸脯感觉到了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也闻见了她身上的汗水散发出的异样的气息。吻完了抬起头来,我又看见了她的红扑扑的脸庞,蒙蒙胧咙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光滑白净的脖颈。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像大海涨潮一样涌起一排一排的浪头。
"一眉!"我轻轻地叫她。
"嗯。"
"今天……天气真……好……"
"嗯……"一
我相信,再有一分钟可能就真要出事了。当时,她的身体倚在我的臂弯里,手软软地勾着我的脖子,眼睛眯眯着,身体软软的,而我的手搂得更紧。但是,她的身体猛地一阵哆嗦……
"我的前途!"她叫了一声。
我已经发昏了,真的,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发昏,没明白她的意思。我问:"你说什么?"
"我的……前途……"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猛地抱紧了我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我怔住了,我搂着她的手慢慢地松开,好久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直感到身上泛出一层汗水,冷嗖嗖的,心都打颤了。
她的喊叫声————"我的前途"————不啻是沉雷在我头顶炸响,震颤了我的心,每一根神经。我清醒了,冷静了,血管里奔涌而来的排浪如同落潮般疾速退去。前途,是啊,前途!我怎么把前途的事忘了,几乎干出毁灭前途的事来……我们不是无数次地讨论过并一致同意:我们就这样相爱,在田野上散步,在戈壁滩幽会,在夜幕下接吻,互相以自己的心温暖对方的心,但不急于结婚建立家庭。我们这样想,主要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和要求进步上。我们都是要求进步的人,我们都想政治上不断进步。那时候我是团支部委员,我想争取入党,她呢,再好好努力努力,改造世界观,是能够入团的。就在我们相好的第一天,我们就商量过,决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要保密,这也是为了政治上的进步:要是团支部、连领导知道了我们的事,她就可能人不了团,也当不成"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我的团支部委员就当不成了,入党就更别想了。
不光是政治前途,还有做人的前途。两年来她在连里的表现使得人们改变了最初的认为她和卫生队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法,尤其是她拒绝我们那个排长的追求的现实使得全连知青都佩服她,认为她是个好姑娘,是个纯洁正派的女孩子;大家一直知道我是个不和女孩子们打闹调情的人,作风正派,知青们都尊重我相信我。如果我那天干出坏事来了,我们的关系就得急转直下、就得结婚,那人们还会尊重和看得起我和她吗?不会的。人们都会斜着眼睛看我们的。"他俩才是这样的人呀!"人们会这样说我们。"原来是个伪君子呀!"人们会这样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人们会这样说她。我和她的脸还往哪儿放呀?人们的唾沫就会淹死我们!想到这里,我的头上直冒虚汗。我为自己的发昏而后怕,也为过去了的那些行为内疚和惭愧:我不是看不惯那些十八九岁就谈恋爱的小青年吗?不是认为他们作风不好吗?不是说他们不学好吗?我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谈恋爱,亲嘴,拥抱……变了,我已经变坏了,变成个卑鄙、下流、不知羞耻的人了,一个十足的坏蛋、流……氓。我看到了自己的丑恶,觉到了自己正顺着一个斜坡滑下去,滑进一个黑洞洞的坑里去……
不行,不能滑下去,滑下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和她一起!那天,我在那里怔怔地坐了好久,我在想着如何才能制止相爱下去————不可能,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喜欢她,爱她,我们已经那样地爱了一旦又不损害我们的前途。我认为只有一种办法:保密,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为此,我们要减少约会的次数,而且不能一见面就拥抱接吻,也不能发昏激动;就像刚刚交朋友的时候那样吧,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
好。这一声"我的前途"好!它挽救了我和她的前途,挽救了我的灵魂————理智和崇高战胜了激情和丑恶。我十分感动地对她说:"是我不对……请原谅……"
"不,不。不怪你。是我不好……脆弱……"她还在哭泣。
"怪我,怪我!我保证再也不……"力量回到身上来了,我拉她起来,往前走,我说,"走吧,咱们写生去,画祁连山。"
但是我们没走到祁连山跟前,我们走出了芨芨草滩,在南戈壁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腿软得厉害。我说就画戈壁滩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坏念头产生过,拥抱和接吻的时候也少了,我们一周就约会一次,就是星期天,下午。
但是,我们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
过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星期天两顿饭————我来到戈壁滩上,一边画画,一边等她。我们说好的是中午相会,我画完一张写生了,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大约是三点钟,她还没来。我不画了,眼睛瞪着连队的方向,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怎么回事?是连里突然召开班长会?还是女孩子们有什么事缠住了她?我没回去吃饭,还等着————我们约定过的、法定的约会日子不见不散。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她没来。她是病了?还是……我预感不妙!
果然。回到连队,我们班长还没睡,他拉我到外边说:"你干得够漂亮的!"
我心里一沉,立即装傻:"什么事呀?"
"行啦行啦,别来这个!"他接着就告诉我,是女子排排长发现的,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和军代表找她,她哭了一天。
像是掉进冰窖一样,我全身都凉透了。该倒霉啦!我暗暗叫苦。我想:事情一定会像我猜的那样————议论、恶言恶语会潮水般涌来,连里要公开批评,使我们示众……我,倒霉就倒霉吧,最多把团支委抹了,今后人不了党,可是一想到她将要因此而倒霉,我的心难受极了,觉得对不起她。本来嘛,是我"勾引"她的!
就是这样。从第二天起,全连的议论像脏水一样泼来了,路上,工地上,食堂里,我到处看见那样的眼光,说什么话的都有,而且一天比一天高涨……不过,奇怪的是连领导并没有公开在全连讲过此事,团支部也没找我的麻烦;只有连长找我谈过一次,叫我写个检查,保证以后不再谈恋爱,要好好工作,并且他告诉我王一眉已经写了。
我当时真猜不透,为什么连领导发善心没整我们————团干部和"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带头谈恋爱,他们肯定很恼火,尤其是在全团大会上以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思想工作为题介绍过经验的军代表。而且因为连里没公开批评我们,连里的议论也少了,有的人甚至跑来问我:"你们到底有这事没有?"
一个多月了,终于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事了。这是该庆幸的事情,但是我的心却疼痛得不行:我们的事就这么完了?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和我散伙吗?这也太薄情啦!不行,我不甘心,我宁愿叫连里批评,叫人们说我落后,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不愿意没有她的爱情,她已经把我的心摘走啦。待人们的议论少些以后,我又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想续上断了的情丝。但是,我一次也没成功。她根本就不搭理我!当我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她就像是没看见我一样侧着脸走过去;当我看见周围没人,急着追上去叫她的时候她反而加快脚步走掉;如果远远地看见我迎着她走过去,她就一拐弯躲开。我曾经托我们班长捎个纸条给她,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两个月过去啦,看来她真是不搭理我了。我呢也已经开始不那么痛苦啦,已经从痛苦中更生了,我想通了:这是个不成熟的女孩子,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道爱是要付出代价的,要克服阻碍的,我本就不该去爱她。甚至我还有点庆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么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变心的人,将来真要在一起生活还有个好吗?
但是,我真没想到,就在两个多月过去,快三个月的时候……那是国庆节————又是国庆节!————的前一天,九月二十九日夜晚。连里开联欢晚会,散会了,我们拥挤着走出"大礼堂"。我说的大礼堂也是间地窝子,就是大,盛得下两个连队的人搞联欢。这个"大礼堂"为了防止冬季的寒风灌进来,修建的时候挖了个带拐弯的人口,很长,并且封了篷顶,里边特别暗。我正跟着前边的人摸黑走着,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谁!"我想这样问一声的,因为我感觉到这不是男人的手,可是还没喊出来,有个什么东西就塞进我的手心里,接着有个人喊着"王露,等等我。"挤过我身旁去了。
是她。
她塞给我一个小纸团。回到宿舍一看,上边写着六个字:"明天。芨芨草滩。"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芨芨草滩————就是六月里芨芨草长得很高的那片草滩,等她。我一直抻着脖子看着连队的方向:那片新生的胡杨林中的古道,那长满了艾蒿的河滩,那绸子般的疏勒河。后来快到中午了,我的脖子都疼了,她还没来。她可能不会来了,我准备往回走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率率塞塞的响声。回头,我看见她已经走到跟前了。
她站住,离我就几步远,看着我。
"一眉……"我叫了一声,拘拘束束地叫的,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次约会,她是要郑重地跟我谈一谈散伙的事呢,还是……
她没动。她走热了,脸红扑扑的,前额、鼻尖上挂着汗水,脖子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的几绺头发滴着水。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一块淡蓝色的纱巾在轻风的吹动下,在她松松下垂的手里飘动着。
她也没说话。她只是睁大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恨?爱?冷漠?热情?痛苦?兴奋?我说不清。
她就那样站着,看着,一句话没有。我想再叫一声,却又叫不出来,我确实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只是后来憋不住了,那浅色的眼睛看得我好难受,我又叫了一声:
"一眉……"
"……"就在我叫她的一刹,她的嘴也张开了,无声地叫着,向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她不是跑着扑过来的;就像一棵小树倒下了一样,她直直地栽过来。她的张得开开的胳膊在空中划过,纱巾飞走了。
扑在我的怀里,她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心中的一切疑虑在一瞬间消失了。我明白:只有深深爱着我的人才会这样哇哇地哭。一直到哇哇的哭声变成呜呜声,我才扶着她坐下。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抽泣。一边抽泣她一边告诉我:指导员、军代表原打算要狠狠整我,叫我在团员大会上做检查,在全连做检查,是她把一切揽过去了,她说是她先找我的。她自己写了三次检讨,保证不再和我谈了,军代表才把事情压下来不公开批评我和她。她说军代表怕自己丢面子,因为是他把她树为"可以教育好子女"典型的。"连长是好人,连长是好人。"她说是连长点拨她写检查的,连长说:"写,写诚恳些,啥事好说。""为了过关,我就写了。"她说。接着她又说了两个多月来对我的思念,她本想再过一段时间再和我见面,可是又怕我太痛苦了,把身体弄垮了,就冒险来和我约会。今天她是和别人先到了团部,然后说有事往回返,绕到芨芨草滩来的。
那天我哭了,是我来河西后第一次流眼泪。为了和我见面她竞绕了二十多里路,我感动极了。我还为以前对她的抱怨而内疚。所以后来她提出半个月约会一次的时候我就说一个月一次就行了。
"不。半个月一次!"她坚决地说。
"不怕叫他们逮住?"我说。
"逮住就逮住。再逮住我就豁出去了。志成,我真的想了,再逮住我就不写检查了,看他们怎么办。"
她的真挚和大胆的爱激动了我的灵魂,后来当我们商量完今后怎么见面的办法————半月约会一次,每次都改变日期和地点————之后,我就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请她考虑。
"什么问题?"她问我。
"就是我们的事……"
"怎么啦?"
"我是说你慎重考虑考虑:如果你要是……那个的话,现在停止还……不晚。"
"你说的什么话呀!"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你是嫌我……"
"不,不不。"我躲开她的眼睛看着一墩芨芨草,"这问题,我想了好长时间。我是说……现在当然没……事,就是见见面,说说话……但是……我是说将来,不管你想不想到,将来————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吧,总是要……有家……对不对?"
她没说话。我又说:"有了家……这有了家以后的情况会是什么样的,你想过没有?"
她还是不说话。接着我就和她说了,那时候就不是像现在这样,谈恋爱,幽会,散步,那时候就要面对现实过日子了。而现实是什么,现实是这里严酷的自然环境,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社会的穷乡僻壤,一块戈壁滩包围着的草滩;草滩上可没有楼房、剧场、沥青马路,有的是芨芨草、骆驼刺、芦苇。春天来得晚,冬季来得早,棉袄从九月穿到第二年六月……还有一年四季的劳动————那样的劳动你受得了吗:种地、浇水、收割、冬灌,秋季里还要打草,冬季里平田整地挖排碱渠……还有那样的生活:我们都是挣二十五元钱,加一起五十元,靠五十元钱过日子,吃,喝,穿,还可能要抚养后代,够花吗?不够。不够怎么办,那就要养鸡,养兔子,下了班像那些老职工、复转军人一样挖苦苦菜————喂鸡喂兔子呀。为了节省每一分
钱,星期天就不能去画画了,不能去玩了,要去打柴禾,拣牛粪。这样一来,就像老职工说的,就要苦得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了。"你想想吧,这,你受得了吗?"
她一直不说话,一直看着我。我就加重语气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能是一辈子,一辈子呀!一辈子要受苦受累,一辈子要住地窝子,一辈子回不了天津,见不了父母。你受得了吗?行吗?"
说完了我就看着她。她也盯着我。她说:"还有吗,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吗?"
"没,没没……"我发现她的眼光异样,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的神情,我补充说:"过日子可不同于谈恋爱浪漫,那是现实,是严峻的。"
"你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就这俩月。"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俩月里我才冷静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对她的追求是出于一种激情,出于对一个漂亮美好的女孩子的倾心,还没有顾上考虑长远的问题。
"你后悔啦!"她的声音提高。
"没、没没……"我急着解释,"我是为了你好。"
"真没后悔?"
"真没后悔。"
"那就画你的画去吧。走,画祁连山,你该好好画画祁连山啦!"她像是在下命令,站起想走。"我告诉你,从到河西的那一天,我就想过这事了!"
我背起油画箱跟着她。走了没几步她又站住,回头看着我:"真没想到你才是这么个人!"
"怎么啦?"我最不爱听"你才是这么个人"。
"你真甘心种一辈子地,待在这儿?"
"我……"我瞅着她,讷讷地说,"画画,搞艺术,这条路是……很难的。"
"你怕苦啦!''她瞪着我。
"不,我不怕苦。我是怕搞了一辈子,一生……也成不了气候,那就太……对不起你……啦!"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但接着又变得十分严峻,口气很重地说,"没关系,志成,这没关系。只要你尽了力,奋斗了,我就是吃一辈子苦,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我情愿。"
那天,我们走了好远的路,一直走到祁连山脚下。
巍峨严峻的祁连山脉矗立在我们面前。它的峰峰峦峦脉络清晰,紫色的岩石、褐色的山谷凸凹分明,积雪的冰峰高高地耸人云天。
当我在山脚下支起了油画箱开始作画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制。我的心里充满着像祁连山那样庄严、伟大、崇高的责任感和力量。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当一名画家,为了她,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
我再讲一件我们分手的事情吧。为什么分手,你就不用问了吧,我也不说了,反正你也明白。我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人,我也不是最后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人。原先在危难中产生了友谊和爱情,后来由于生活的转折和变迁而成为终生遗憾,这样的事多得很。我说这话你不要误会,认为她不爱我了。不,她不是那种人,我讲的这件事可以证明。
那是我们相好的第三年,我得了湿疹。我们住的地窝子很潮,没有床板,床铺就是把地窝子中间砌上一道二尺高的土墙,一边当过道,另一边填上麦革当铺。地是湿的,麦草也是湿的,时间长了我就得了这病。这病挺顽固的,一开始小腿上长了一小片小红疙瘩,我没当回事,痒了就抠抠;后来不知怎么感染了,越来越严重,扩大到大腿,流黄水、血水,团卫生队也治不好了,叫我到师部医院去治。师部在玉门镇,我一去就住院,住了半年。住院期间她来看过我两次。那第二次,我总也忘不了。我原也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只知道她快要走了,所以她来的时候我心里不好受,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她呢,大概是觉得快要调回天津去了,对不起我,也没多少话好说。她是早晨到的。头天晚上她说是到团部朋友处去玩请的假,然后跑到火车站,半夜里上车到的玉门镇。她不敢明着来看我,那几天连里正准备讨论她的入团问题。她只能待两个多小时,然后就要去赶火车,当天赶回连队去。那两个多小时,我们没说几句话,她一个劲儿催我吃水果。她是在玉门镇买了好多水果、罐头、点心来看我的,还有麦乳精。后来快到吃午饭时间了,我要去买饭给她吃,她说来不及了,要赶火车,问我还有事吗,没事她就走了。原先我们
说话是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的,一说要走了,她就挪过来挨我坐着:摸我的头发,还吻了我一下。我说没什么事。她又问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想了想说:
"还来吗?"
"干什么?"
"再来,给我带几包烟卷。"
她当时像是愣了一下,说:"你没烟卷啦?"
"没……没啦。钱花光啦。"我的脸红了一下。我是在说瞎话,前几天她寄给我二十元钱,还有十元钱在口袋里。我是因为想叫她再来一趟,再说说话,见她一面,那天我对她太冷淡啦。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说:"来来,来。我带烟卷给你。"
其实,她再也没来。回连不几天,她家里来电报,说她父亲有病————她父亲已经出来了,官复原职了。她急急地走了。不过烟卷她还是叫人捎给我了,她知道我是个烟鬼————到河西的第一年我就学会抽烟啦,一开始学着抽了几支,后来就越抽越凶。每月一发工资就往小卖部跑,买烟,不几天钱花光了,就钻床底下找烟头。说实在的我什么赖烟都吸过,双鱼————八分钱一盒,熊猫————内蒙出的,一毛四,还有一元五角钱一斤的烟叶我也卷着吸,吸得直吐黄水,还吸。后来和她好了,她不让我吸那些赖烟,买好的给我吸,限制数量,但我总也戒不掉。
烟卷,我还是说她给我捎烟卷的事吧。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了她捎来的烟卷。那是一位我们团的女同学捎来的,她是来看病的,说是在火车站遇见了王一眉,王一眉叫她捎烟给我。那女同志放下烟就去看病了。
总共捎来了五盒烟,四盒带嘴的兰州,一盒燎原,另外还有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呢!我先点着了一支兰州,吸着,再打开纸包。
纸包一打开我就愣住了:一包烟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