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15

15

  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清晨,柳真清和马二年都以为这天是个好日子。

  早上起来,柳真清认真地洗了脸,梳了头,借了房东大娘最好的一套衣裳。走到户外,春光明媚,漫山遍野是盛开的映山红。柳真清摘了一朵白色的映山红戴在鬓角,对马二年说:“待会儿我要告诉贺军长我在为严师长戴孝。”

  这天红三军在金果坪召开全军将士大会。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到会。柳真清准备去会场上等着,大会一散她就走上司令台,她将对司令台的全部将领痛诉严壮父的惨死。

  柳真清在会场后边的树丛中坐着,心怦怦乱跳。她很怕自己到时候缺乏跳上司令台的勇气。她紧张地默念着词儿,以至于党中央代表,湘鄂西省委书记夏曦的讲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蓦然,一声惊雷在她耳旁炸响,大会主持人用那洪亮的嗓音宣布:“把红九师师长段德昌押上来!”

  段德昌五花大绑被推上台来。

  段德昌叫道:“贺总!贺总!请求你给我四十条短枪下洪湖。三年以后,如果恢复不了洪湖根据地,我提头见你!”

  夏曦一拍桌子,说:“段德昌,你还执迷不悟!洪湖丢失的原因就是‘肃反’不彻底!给你枪又有什么用?”

  贺龙以军人的姿态威严地坐着,望着远方,一言不发,只是一口接一口抽他那特制的“雪前”。

  柳真清全身一点一点地冰凉着。她虚汗直冒,耳朵轰鸣,她没听见枪声,光是看见有人举起枪,看见段德昌像舞蹈一样跳了起来,旋转着旋转着,以别扭的姿态倒下去,鲜血如同小溪从他胸口奔流出来。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走吧。”

  柳真清摇头。“我要看。”她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着好奇,仿佛她一点儿都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司令部下红九师的战士笔直地肃立着,他们征尘未扫,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表达,因为他们在段师长率领下刚刚击退偷袭军部的国民党匪兵。他们还以为开大会是庆功表彰呢。所有人的眼睛都和柳真清一样好奇得不得了。但战士们的好奇只是一瞬间的,紧接着他们愤怒了。他们顾不得司令台上夏曦的指责,全体摘帽,放声痛哭。

  柳真清听到了像山雷一样滚动的红军战士的哭声,她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而不拿枪自卫,他们每人都有枪呢。

  马二年也忍不住擤鼻涕抹泪。

  柳真清说:“你哭什么?”

  柳真清又说:“他们哭什么?”

  马二年迷惑地看着柳真清。

  柳真清说:“我觉得非常奇怪,你们都哭什么?你们也可以拿枪打夏曦呀。”

  慌得马二年直摇手制止柳真清。柳真清咯咯地笑起来,马二年这才明白柳真清出毛病了。

  柳真清这一下几种病症一起发作,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整日里不是发寒就是发冷,昏沉沉一点米水都灌不进。还一阵一阵大嚷大叫杀人什么的。眼看瞒不住,马二年就把他们的经历一点一滴都告诉了房东。哪知房东的儿子也是苏维埃干部,在“肃反”时也被处决了。大家抱头痛哭一场,房东开始竭尽全力医护柳真清。房东是个樵夫,很懂中草药。带着马二年进深山老林挖了一些药来,柳真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马二年很担心她别的病治得好,疯病治不好,谁知柳真清没有疯。脑子清醒而冷静,就是营养不良,身体太虚弱。

  在养病的日子里,柳真清想了许多许多。

  山里人家少,清静。房东常进山砍柴采药,房东大娘就侍弄山坡上的几块菜地。这家也有一条狗,是只猎犬,哪儿稍有动静就据地作势,十分威武。它的名字叫花虎,柳真清常因它想起迷糊。

  “二年,洪湖成了白区,你回不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马二年说:“还是想做知识分子。还是想当红军。就是不敢在党里了。”

  马二年反问:“柳先生您呢?”

  “我养好病回沔水镇。教书。我们家办了一个很大的学校。”

  “也叫列宁学校吧?”

  “不,叫萃英女子学校。”

  “专门收女的?”

  “对。”

  “不收男的?”

  “不收。还是女孩子好。还是萃英好。你看人怪不怪?从前我非常讨厌萃英,恨不得一下子逃出来。现在出来了,又巴不得一下子回去。”

  柳真清苦笑道:“你说是啸秋漂亮还是严壮父漂亮?”

  马二年说:“我们师长漂亮。党代表长得像个女人。”

  “是啊。现在我和你看法一样。但过去在武汉读书时,啸秋真是个漂亮人物。”

  马二年执拗地说:“像个女人,屁股那么大。”

  柳真清被逗乐了。

  “人哪人,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呢?”

  明月在他们的闲聊中升上了山坡,树林变得好看起来。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只上过扫盲班的农村战士就这么探讨着人生的许多问题。平静地不紧不慢地躲在山里舔自己心灵的创伤。他们从不提及哪一个人的死。在这一点上,他们居然高度地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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