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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真清有个预感:她这辈子总还会见到啸秋。所以,她千方百计地保留着那支八音小手枪。一路上凡有风吹草动,她总是首先藏枪。她对这支枪的保护胜过了对自己的生命的保护。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就在柳真清准备离开金果坪的时候,传来了国民党十万军队围剿金果坪的消息。金果坪喧闹起来。老百姓夜里和衣睡觉,红军的部队在街上开过来开过去。
一天半夜,突然枪声大作,人马嘶鸣。人们从床上跳起来,背起包袱,赶上羊群往深山里钻。红军军部紧急撤退,一阵阵马蹄声响彻大街小巷。
柳真清突然看见了啸秋。
啸秋牵着马,和另外几个牵着马的干部站在路边商议着什么。啸秋说话的声音急切响亮,一声声叫柳真清心里发颤。柳真清松开房东大娘的手,蹲下身假装提鞋子。人流立刻卷走了房东大娘和马二年。柳真清悄悄掏出了手枪,沿着房屋的墙根潜了过去。
柳真清站在离啸秋几步远的屋檐下瞄准了他的背后。只要她轻轻扣动扳机,这个流氓、骗子、刽子手,假革命——这全是柳真清为啸秋下的结论——就在世界上消亡了。
柳真清的双手直哆嗦。她努力不去想“杀人”这个词。她鼓励自己要镇定,开枪!她命令自己的手:开枪呀!
啸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了身,当他看见一支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一张脸立刻极其恐怖地扭歪了,嘴唇往下撇着,似乎要哭要哀求。柳真清在这一刹那发现啸秋是那么地丑陋。她毅然扣动了扳机——不料,子弹卡膛了。啸秋教她打枪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夸耀过这种手枪的优良性能,说它的卡膛率是万分之一。这个万分之一竟然由天送给了啸秋。
柳真清甚至没有打算迅速排除手枪故障。她闭上眼睛等待啸秋的子弹射进她的胸膛。但啸秋根本没有拔枪,他趁柳真清发愣的机会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啸秋在这一刻根本没认出柳真清。他只想躲开刺客,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他跑出一段路后忽然记起了那熟悉的小手枪,还有持枪人那一双眼睛。他调转马头回到原地,柳真清已经不在了。啸秋想:好毒辣的女人!她妈的!
啸秋一路上还不停地想:她怎么到了鄂西南?还想:她为什么要杀他?
柳真清成了啸秋一辈子的悬念。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柳真清和马二年从此失散了。
又是一年后的春天,柳真清回到了沔水镇。她选择天色昏暗的傍晚进的镇。她敲开家里的大门后,饶丑货在门缝里看了她一眼就想关上门。柳真清说:“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我了。”
饶丑货再一端详,大惊失色。柳真清拍拍他的肩说:“别叫别叫。”
黄瑞仪晚饭后正看报纸。她穿着一件黑缎子背心,手腕上戴的是她家祖传的玉镯。一只丰肥的麻猫儿在她脚边歇息。
柳真清叫了一声:“母亲。”
柳真清回家了。家里一片欢腾。仆人们围着她忙得团团转,一口一声“柳小姐”,边叫边笑边滴答眼泪。柳真清洗完澡,换上从前的绸旗袍,在穿衣镜前站了许久。这个女人就是她吗?
在柳真清不到一周岁的时候,黄瑞仪东渡日本。那时节海禁初开,两湖总督张之洞大力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批批派遣学生赴日本留学。况且到处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吃官饭,坐官船,还问官家要盘缠。黄瑞仪是京师女大学生中的拔尖人物,毕业时全校名列第五,哪儿经得起留学热潮的冲击?脚一跺,放下孩子就走了。
后来黄瑞仪回国,先在广东教育界工作了一段时间。待她回到湖北家乡沔水镇创办萃英女子学校的时候,柳真清已经在武汉读书。
这母女俩在一块儿相处的岁月太少了。所以柳真清一直对母亲深怀隔膜。黄瑞仪从不强求女儿。她等待着。她想等女儿结婚生孩子以后就好了,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嘛。
现在柳真清虽然没结婚没养儿,但她一步跨越了鸿沟,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母亲格外地亲。
柳真清贪馋地喝着饶丑货为她烧的鱼汤,黄瑞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望着女儿吃得很香的样子。这是母女俩从前所没有的情形。从前进餐都是很礼貌很规矩,谁先吃完谁退席。
柳真清朝母亲笑一笑,伸过手去捏了捏母亲的手。
柳真清说:“母亲,过去您一直希望我接您的班,办好萃英,我过去不懂事。现在我想好好干了,您同意吗?”
黄瑞仪说:“太好了!谢谢你,我的孩子!”
黄瑞仪指指头发,说:“我白头发都有了。该歇口气了。现在局势仍然不好,但风气总归还是开明了许多,你要用《妇女解放歌》做朝会歌我不反对。”
“不,母亲。”柳真清说:“还是用《朝阳东升》。《朝阳东升》很好。”
柳真清坦率地告诉母亲,说她暂时不想谈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黄瑞仪说:“当然,没人要求你谈,除非你想要人听。”
黄瑞仪说了这话之后还是迟迟疑疑不离开柳真清的房间。借故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柳真清说:“母亲你有什么事吧?”
黄瑞仪说:“你会去看文涛吗?”
“肯定会去。明天就去。”
“那我说了你可要沉住气。文涛死了。”
文涛在柳真清回来之前三个月吞鸦片自杀。为的是吴梓又娶了第二个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