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三天后,萧水寒的汽车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开到“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

“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

“先生,夫人,请等一下 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 ”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他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好笑地看着他,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

“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灭。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 ………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象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朝妻子使个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就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带来了自己的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好。喂,爬上前面那快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里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倔强地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象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显出一种怅然。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又一道高坎。邓飞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麽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的。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两个人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麽。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祈求地望着丈夫,她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

邓飞略为犹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后热情地说:

“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地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与外边的皑皑白雪恰成对比。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二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两人在队伍中外表悠闲地交谈着。邱风驱不走内心的不安,她嗅到了两人之中有什麽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盘端来,她就把烦恼留给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 她大声地赞叹着。

邓飞高兴地说;

“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穿一件镶兰边的蒙古长袍,双目失明,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了马头琴,先低首沉思了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至少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再唱歌。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他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摧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嘎然收住,邱风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湿。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

“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他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

“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

“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

“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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