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天,最后一批调高台县明水农场的人离开了夹边沟。这次调人,羊圈又调走了两群羊。崔干事说羊在路上要走几天,怕牧羊人照管不过来,多派了两个人,结果羊圈就缺了两个牧羊人,王朝夫就很自然地调到羊圈来了。放牧组的苗组长把一群绵羊拨给他。
王朝夫调羊圈那天,许霞山早两个钟头回羊圈的。他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一间调走的人空出来的房子打扫干净,铺好被褥,并且告诉王朝夫许多生活的门道:出牧的时候背上个背斗,在草滩上拾牛粪,拾柴,回来后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煮些啥东西吃。背背斗还有个好处,在外头搞到啥食物,装在里边,上边盖上牛粪或是柴禾,就是遇上管教干部也看不出来。如果搞到了什么吃的,要悄悄地吃,半夜里煮着吃,防止干部来检查。菜地立即就要上冻了,漏挖的胡萝卜和糖萝卜就挖不着了,那也没关系,肚子饿不着,因为羊的鼻子尖,能闻出来。看见羊在哪达啃,你就在那达往下挖,不是糖萝卜就是胡萝卜。
他还告诉王朝夫,放羊要特别经心,不要叫羊群跑散了;跑散丢掉一只羊,回来可没法交待。领导认为你偷着宰掉了,吃肉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记住,羊意外地死掉了也不敢吃肉,要交上去,要不领导会说是你故意整死的,你想吃肉。
王朝夫问,羊奶叫不叫喝?
哪有羊奶?
母羊没奶吗?
傻子。母羊要到春节才下羊羔哩,下了羊羔才有奶哩。这时间母羊怀着小羊,哪来的奶?
有这个道理吗?我听人说你们羊圈的人喝羊奶,喝得饱饱的。
下过羊羔,到八月份之前的这半年有奶。过了八月,母羊又怀上羔子了,就不挤奶了。
那就是说不挤奶了,但还是有奶。
刚停的时候有奶,时间一长就没了。
现在没了吗?
傻子,几个月不挤了,早干了!
王朝夫笑着说,我还当成你们一年到头都喝羊奶。
一年到头?噢,你就是为了喝羊奶才钻到羊圈来的呀!迟了,迟了,八月以前能喝上奶,现在啥也没了。再想喝奶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记住,跟谁都不能说喝奶的话。规定是不能喝奶的,只能偷着喝。要是叫领导知道,你就放不成羊了。不光是不叫喝羊奶,就是死羊羔也不能吃,要上缴。
王朝夫说,管得这么严呀?
不管严还行呀,不管严羊羔不叫人偷着杀完呀?对了,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自己吃的,那就是胎衣,母羊下羔子时羔子身上的胎衣。那东西领导不管,下几个你可以吃几个。那东西可好吃呀。有营养……
收拾房子的时候,许霞山看见王朝夫有个奇怪的箱子,是用两个步枪子弹箱接起来的,一个锁子锁着。他问了一声:这里装的啥。王朝夫支吾着说,没啥,就几件家里带来的衣裳。
但是,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看见王朝夫正从箱子里取什么。一看他进来,王朝夫喀哒一声把箱子盖上了,当时就上了锁。
起先他对这事并没在意。在劳教农场里,由于生活艰辛,盗窃成风,人和人失去了信任,互相提防是正常的。
可是坐着说话的时候,他看见土炉子上放着个饭碗,碗里像是装着半碗炒面,炒面里有一种奇怪的黑色的渣渣子。他问,这是啥嘛?王朝夫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一点点炒面,棉花籽炒下的。
他当时虽然刚吃过饭,但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便想吃点炒面,就说,是炒面吗?棉籽炒面我还真没吃过,好吃吗?
王朝夫说难吃得很。
哪来的?
上个月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出差到敦煌,从敦煌给我捎过来的。
他应了一声,噢,敦煌出棉花。听说敦煌的气温比这里热。
说完他就出来了。当时他心里很不高兴,心想我把你调到羊圈来了,你连口炒面都不叫我吃!
回到宿舍,他煮了一碗麦子吃。
...
农场的形势骤然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一批人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不几天,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又减一次,减到一天吃七两,还不到半斤。食堂把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不敢烙饼和蒸馍了,顿顿都喝面糊糊。没几天,农场里留下来的人都干不动了,有些人躺倒了,没躺倒的也都不下地干活了。那些原先就衰弱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死亡的人数陡增。干不动活尚能走动的人整天在菜地里挖菜根子,拾干菜叶子。有的到草滩上去搓草籽。食堂旁边的垃圾堆上整天都有人转来转去,如果食堂的炊事员倒出来一筐烂菜叶子,好几个人就涌上去抢。他们把菜叶子菜根子拣回来,再从麦场旁的草垛上抱些麦草回来,用碗、茶缸和罐头盒煮着吃。草籽炒着吃。
放牧组和车马组的优待也取消了,也是吃七两。许霞山一米八十五厘米的孔武汉子一天喝两顿糊糊,还要出去放羊,他的肚子一整天都空荡荡的,走路腿发软。每天夜里,他都要煮点麦子或糖萝卜吃,填补空虚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糖萝卜,罗仁天进来了,问,老许,有啥吃的没有?
他回答正煮糖萝卜哩,今天才挖回来的。
罗仁天说,糖萝卜不想吃,挼心得很。
他说,你的胃口还贵气得很,糖萝卜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麦子还有没有?
还有几斤,不多了。
那煮上一碗,煮上一碗。拉了一天粪,回到宿舍喝一碗面汤,哪行呀!
许霞山说等一下,你等一下,糖萝卜熟了我给你煮麦子。后来糖萝卜熟了,他从房顶的梁上拿下一个用裤子筒儿改成的口袋。里边有五六斤小麦,他用饭盆挖出半盆盆来,倒进锅里煮。两个人先吃糖萝卜片。吃着糖萝卜罗仁天问他,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好的麦子?
哪里搞来的?我有你那本事吗!拉粮食的时候半袋子半袋子地偷?我这是夏天藏下的——有一次出去放羊,有个农民正在麦地里掐麦穗,看见我吓得丢下口袋跑了。我用鞋底子搓出来埋在沙滩上了。这两天才挖出来的。
说着话,他又往炉膛里丢了两块牛粪。
煮了半个多钟头,麦粒还很硬,罗仁天就忍耐不住了,拿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又在锅沿上倾斜着把水滗出去,然后就用手捏着嚼。许霞山把锅盖盖上,也从碗里捏着吃。没有煮软的麦粒嚼起来柔梗梗的,有劲道,且香。这是今年的新麦。
正嚼着,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止了嚼麦,互相看看,立即跳下炕,一个人藏碗,一个人把锅端下来。
但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哥,我到你房子舀点水。
许霞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藏,是王朝夫。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锅又放在炉口上,走过去拿开顶门杠,拉开了门。
王朝夫进了门先是一怔,说,哟,你这达有人呀。
许霞山说,闲谝着哩。你有啥事?
王朝夫说,食堂打来的糊糊太淡,我放些盐,又太咸了。喝罢了嗓子干得很,到你这达舀些水喝。
许霞山说,盐吃多了人要浮肿,食堂不敢放盐了,吃的是甜汤[3]。舀吧,就在那桶里,凉水。
凉水就行。王朝夫说着就去舀水,舀了水站着就喝了一通。就在喝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炉子上煮的麦子,他说,哟,你们煮麦子吃了。
许霞山没应声。
王朝夫又说了一声: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味。许哥,哪搞的?
许霞山说了声拾下的。他明白王朝夫想吃麦子,但他不愿给他吃,便扭过脸去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