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霞山放羊—6

王朝夫看出他的冷淡来了,便看了罗仁天一眼。罗仁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但一句话不说,手在碗里抓着麦子往嘴里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再也不说话了,又弯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走出去了。

许霞山跟过去顶上门,刚转过身来,罗仁天说,看出来没有,他想吃麦子?

许霞山说,他想得好!前些天我进他的房子,他正从箱子里拿吃的;我一进去,他啪的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是吗?

就是呀。箱子里的不叫我看就也罢了,可他碗里装的炒面。连让也没让我一下。

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能可怜他,就叫他在大田劳动去。

唉,我是可怜他。

你可怜他个什么呀,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许霞山说,不一样,情况不一样呀。你不知道,他还救过我哩,救过我的命。

怎么救过你的命?

你听我说呀。刚来的那一年,头几个月,我不是在六队的浇水组吗?浇水组六个人,三个人一拨分开。一拨人上白班,一拨人上夜班。有一天我们那一拨上夜班,就是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个省公安厅的警察。那两个都不会浇水,队长叫我带着他们两个人。浇水到半夜里,饿了,也累了,我叫他们两个人先睡一会儿去,我看水。他们睡了两个钟头,接我的班,我就找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干部检查来了看不见的地方,在田埂上睡着了。浇水的活就这么一点好处,没干部的时候偷着睡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也就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惊醒了——我觉得雨点子下来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睁开眼睛了,但是心里又觉着奇怪:天上星星麻麻的嘛,连一块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呀。那一阵子我的确瞌睡得很,也乏得很,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可是怪得很,刚要睡着的时候,水点子又落到脸上了,又醒了。我就闭着眼睛想,我这是做梦吧!于是,我把裹着的皮大衣往紧里拉了一下,又接着睡。也就是怪呀,这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许——霞——山——我想,这是渠冲开了,那两个人堵不住了,叫我哩。我坐起来了。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哗哗的溅水声,像是有人从头顶浇过水的地里跑,跑远了,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我以为有人跟我耍着玩哩,开玩笑了,没当回事。我站起来往前走,就碰上顺田埂走过来的王朝夫了。我问他,是你往我身上泼水了吗,跟我开玩笑?他说没有呀,我是来叫你的,渠堤叫水冲开了。我说那谁跟我开玩笑,往我脸上泼水。第二天,我把这事跟我们队的人说了,一个姓刘的就业人员说我:谁跟你开玩笑了,那是狼要吃你哩。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在这里种地,浇水的人叫狼吃掉了两三个。浇水的时间狼不敢吃,它看见你手里拿着铁锨。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我说谁往我脸上泼水的?他说,狼吃人,先要弄清楚你是死人活人。它也要找机会:泼水,叫你翻翻身子,等你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没挡挂[4]了,它一口就咬住你的要害,置你于死地。

许霞山刚讲完,罗仁天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王朝夫救你?你算了吧,那是赶巧了,并不是他有意来救你。

许霞山说,不管怎么说,他喊我的那一声把我喊得坐起来了。我要是不坐起来,说不定就没命了。

由于粮食供应太少,许霞山很快就把那半袋小麦吃完了。他不得不又一次动用自己的储备粮。在农场的田野上,他还埋藏着两份粮食呢,一份是豌豆,一份是小麦。那都是他一年多来在放羊的路途上钻进庄稼地揪麦穗揪豆荚搓下来的。搓下来之后不敢放在宿舍里,而是埋在田野上。那份小麦数量少,就五六斤,埋在戈壁滩上。挖回来几天就吃光了。他又去挖那份埋在田埂旁的豌豆,却发现粮袋空空如也,被田鼠咬开了两个窟窿。口袋旁还有散落的豌豆。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日子,劳教分子已经吃了一个月低标准——一天七两粮食——许多人衰竭了,死亡了。许霞山怀着对未来的强烈的恐惧,这天傍晚提着空空的粮袋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痛心疾首地抖着口袋说,你们看,这不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吗?夏天收拾下些粮食,埋在地里,叫老鼠吃得光光的!

第二天他就把羊群赶到种过胡萝卜和糖萝卜的菜地里去。他想仰仗山羊灵敏的嗅觉挖些萝卜,谁知山羊们连一个胡萝卜和糖萝卜也找不到了。菜地早被饥饿的右派们翻过几遍了,然后被冰冻得实实凿凿的。

他只能在草滩上捋些草籽回来炒着吃。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他便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罗仁天也没啥吃的了,就给他抓几把喂牲口的油渣叫他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饿了七八天吧,那是一个黄昏,他赶着羊群回圈,十几只山羊跑到一个沙包上去了。这个沙包在麦场的北边,不管刮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风都把沙尘刮到麦场上去。去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干部们叫人和了些草泥,把沙包抹了一层泥,防止沙尘刮到麦场上。许霞山急着要回圈,站在下边地吼,想把山羊轰下来。在他的吼声中有几只羊跑下来了,还有七八只却理也不理他,在沙包的斜坡上挤成了一团。他想光溜溜的沙包上有什么东西可吃呀,它们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他走到沙包上去了,把羊轰开,惊奇地发现沙包上头有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土坑。坑里还挤着几只羊,它们把头扎在一起,像是在争着吃什么东西。他挥动放羊棍把羊打跑,跳进去看看,竟然看见坑角角上有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边上散落着一些麦粒。他拽了一下拽不动,把边上的沙子抠开,一个土布缝成的口袋显露了出来。他伸进手抓了一下,抓出来一把颗粒饱满大小均匀的麦粒。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狂喜不已:天爷,是一袋麦子!他明白了,这是去年夏季打场的人干下的事,也可能是看场的人干下的:把偷下的粮食就近埋在沙堆里了。这个人把麦子埋在这里之后一年多也没来挖它,可能是想把它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再吃的,反正它被草泥封住了,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调走了,可能是调到明水农场去了,也可能跟着基建队去北大河挖沙子去了。临走之前来这儿挖过。但没挖走。为什么没挖走,许霞山就难以判断了:可能是宣布上车的时间临近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挖出来;也可能是挖到半截被人发现了,不敢挖了;也可能是地点记得不太准确,挖掘了一阵之后找不到,因而失去了信心……总之是放弃了。

他又一次抓住了土布袋子,摇了摇,拉了出来。他的感觉是有三十多斤重。他的心又是一阵狂喜:三十斤麦子!一天吃半斤,能吃两个月呀!啊呀,这可是上帝的恩赐呀。

后来,他强迫自己的心平静一些,开始想怎么把麦子拿回宿舍去。他往四周看着,看附近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麦场在场部北边一百米的地方,离它最近的建筑物是农场的大食堂。食堂的门是向南开的,只有食堂的灶口向着这边。他害怕食堂烧火的伙夫看见他,他睁大眼往食堂的方向看了几分钟。后来,他断定食堂的灶口处没有人。食堂东边的井口上也没人打水。于是,他一翻背斗把里边的牛粪倒出来,迅速地把粮口袋装进去,再把牛粪装在上边,然后就下了沙包赶着羊群回羊圈去了。

这天晚上许霞山好好地煮着麦子吃了一顿。他知道囫囵的麦子吃下去不易消化,营养不能吸收,所以他慢慢地吃,充分地咀嚼。直到吃得牙关节累了,才结束。这天夜里他睡得很踏实,很香。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呀。

睡觉前他把土布口袋里的粮食分成了两份,把多的一份放在房梁上,少的一份拿出去放在夏天割下的饲草垛里。他的炕洞里已经塞不成东西了,因为天冷之后他就把炕烧上了。这是放牧组的特权——羊粪有的是。粮食分开储藏有好处:闹饥荒的年月里,人们啥坏事都干呀!真要是贼娃子趁着他出去放羊把梁上的粮食偷了,藏在草垛里的粮食还能应个急。

...

许霞山很幸运。到了这个月的下旬,劳教分子的死亡进入了高峰:每天都有七八具尸体被拉到双墩山的山根里,大部分人都躺倒了,只有少数人在中午太阳热的时候坐在院子的墙根里晒太阳,但是许霞山吃着拾来的麦子补充口粮的不足,身体还保持着相对的健康。他依然每天出去放羊,依然背着个背斗在草滩上游荡。有时候他还把羊赶到北边的沙漠里去,那里草少,但是生长着一种叫沙米的蒿子。他是在武威的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种植物的细小的种子能吃,且有营养。他小的时候,吃过沙米粉做成的凉粉。

他拿着一块床单,把一墩一墩的蒿子铲下来放在床单上,用铁锨拍打。然后捧起来再洒下去,叫风把草梗和叶子刮走,刮不尽的再捧起来吹。最后床单上就剩下干净的沙米了。

这样一天也能弄个四五两半斤。拿回宿舍炒熟,嚼着吃。

他算计了一下,每天煮点麦子再辅助搞点沙米充饥,他能熬到年底。

...

但是羊圈出了件事。11月下旬的最后一天夜里,贼进了羊圈,偷走了许霞山圈里的四只羊。崔干事来了,场部的政工干事黄怀仁也来了。他们围着羊圈转了一圈,发现羊圈的北墙上有脚蹬下的脚印,房顶上也有脚印,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他们先是审问看门的白老汉:你怎么看羊圈的?回族老汉很委屈,说我一夜围着羊圈转了两圈,再就坐在办公室里眼睛都没眨地守着大门,没听见院子里有啥响动。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从房顶上下来把羊偷走,而且羊也没叫一声。他们判断是集体作案,且有内应。他们排除了回族老汉——这是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自从1955年来到夹边沟就没有过非法举动,再说,他本人是羊圈看守人,自己偷羊这不是自寻麻烦吗——接着他们又排除了放牧组的苗组长。苗组长1938年在庆阳合水县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当过成县的统战部长。虽然当了右派,但家里不断有人来送吃的,哪会偷羊呢!当然的,他们怀疑的对象落在了许霞山和王朝夫身上。因为场部的羊圈——在农场西边的草滩上还有一个羊圈——就剩下他们的两群羊了,而他们两人的家庭都很少给他们寄食品包裹。他们除了偷还能有啥办法?

但是,崔干事和黄干事把王朝夫叫到办公室问了问之后就又把他排除了。他们看到那小伙子惊恐害怕的样子,就认定他干不出这事来。并且,小伙子主动地说,你们到我的房子去搜!你们看去,我吃的啥。这些日子就是吃的我叔叔从敦煌捎来的棉籽炒面。崔干事和黄干事跑到他住的房子去看,果真子弹箱里装了一箱子软塌塌毛茸茸的棉花籽炒面。

他们最后才审问许霞山。也是在黄干事的办公室里。

审讯许霞山,崔干事不积极,他认为许霞山是不会干那样的事,是他把许霞山调到羊圈的,许霞山不会给他惹事。审问许霞山就是黄干事一个人说话:许霞山,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叫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许霞山说,他正襟危坐。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可能是要调查羊叫贼娃子偷掉的事。

你还是知道嘛,我们为啥要找你。说吧,你说一下羊是怎么丢了的?

许霞山的眼睛看着黄干事,说,黄干事,羊丢了的事,你们查了半天了,你们没查出谁偷的,我怎么能知道谁偷的?

哎,你这个瞎熊,我问你哩,你倒问起我来了。你态度要放好一些!

许霞山不再说话。沉寂中黄干事说:

说呀,到底谁偷的?

许霞山说,我敢说吗?我一说话你就说我态度不端正。

瞎熊,你强词夺理!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谁偷的。我要是知道,还不早早就说出来了,还叫你们审我吗?

不老实,你不老实!我跟你说吧,今天你要是真不老实交待,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啥交待的,羊不是我偷的,我交待什么?

不是你偷的?怎么你的羊丢了,旁人的羊没丢?

许霞山说:黄干事,你这是啥逻辑嘛,我的羊丢了,就是我偷的吗?真要是按逻辑推断,我应该偷王朝夫的羊才对呀。哪里有贼娃子偷自己的事呀?我傻了吗?

你没有傻。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你认为偷了自己的羊,就可以遮人耳目。

许霞山又沉默了,低下头去。

黄干事提高了嗓门说,说呀,你怎么不说了!

后来许霞山抬起了头,无奈地说,黄干事,我说啥哩,我这么说不对,那么说也不对,反正我说的话你不相信,我还说啥呀?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凭啥说羊是我偷的?你们不想一想吗?我就是偷,偷一只半只羊就够我吃十天半月的,我能一下子偷四只羊吗?再说,我有那本事吗?这么高的墙,我能翻上去吗?能把四只羊从房顶拿走吗?看夜的人听不见动静吗?

黄干事说,你和外头的人勾结好了,里应外合。你们把羊偷走了。

许霞山的口气激烈起来:黄干事,你说话要有证据,是谁给你这么说的?我勾结谁了,谁看见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吗?

黄干事说,你放了两年羊,你认下的人多。

这是冤枉我。我认下谁了,你们到外头调查去,只要是我里应外合了,你们把我枪毙!判刑!我死而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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