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天,夹边沟农场的大道奇又来拉粪了,同时到来的还有袁队长。大家都觉得奇怪,袁队长上次拉粪来过一次,这才不到半个月,怎么又来了?陈毓明想,说不定有什么事吧!于是,当袁干事在他们的粪堆前转了一圈走进窑洞的时候,他陪着小心说,袁队长,你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什么呀,有啥事叫司机王师傅传个话就行了嘛。袁队长往铺上一坐说,我是来看一下,你们拾下的粪够不够装一车的,要是够装一车的,你们今天就跟我回去!
陈毓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最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扭脸看看正在烧火做饭的张家骥和俞青峰,发现张家骥正在往锅里拨疙瘩的手停住了,俞青峰手里捏着往炉灶添加的木柴扭过脸看袁队长,并急切地问,不拾粪了?
袁队长说不拾了。
他问为啥不拾了?
袁队长一瞪眼睛:不拾了就不拾了呗,还要说个为啥?
俞青峰不说话了,往灶里添柴。张家骥把面疙瘩拨完之后说撒泡尿出了窑洞。但他朝陈毓明使了个眼色。张家骥出去半分钟,陈毓明也跟了出去,看见张家骥在粪堆那儿站着。他走过去问有什么事,张家骥从怀里掏出几十元钱和几斤粮票,说,老陈,你把袁队长好好招待一下,不要叫我们回去。陈毓明问他哪来的钱,他说1958年来夹边沟时从家里带来的。一直保存着,准备在最困难的时候用。陈毓明留下了二十元钱两斤粮票,其他的都塞回他的衬衫口袋,说,钱你还装着吧,不要全花了。他忧心忡忡地又说,就是怕白花钱呀。拾粪不拾粪,不是他能做主的,那要场长生产股说了算。
陈毓明跑到独一处买了几个烧饼,半斤烧酒,一碟炒肉片回来给袁队长吃。袁队长问,你哪来的钱,他说昨天遇上一个公安厅的老同事,看我孽障,给了我几元钱。你今天来得真巧。袁队长问他同事的情况,他把几个月前和麻建斌相遇的事扯来说了一通。袁干事一边吃肉一边说,人啊,真是说不来!你要是不当右派,说不定也当上科长处长了。我在部队上也是干到连长了,转业到劳改队,这不是才当个干事吗!
趁着袁队长真情流露的时候陈毓明说,袁队长,我们在这拾粪好好的嘛,为啥又要回去嘛?是领导嫌我们拾的粪少?
袁干事说,哪里的话。你们干得不错嘛。我这次来,是刘场长叫来的,叫把你们拉回去。夹边沟的人要转移了。
陈毓明忙问,往哪里转移?
袁干事说,省上要在高台县上马一个大农场,要开几十万亩荒地,建成全省最大的农场。农场的劳动力就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各农场抽。要上两三万人哩,夹边沟的劳教人员和干部都要过去。
嘿,这么回事呀!
陈毓明听完就不再说什么了。袁干事又喝了几口酒说,我看出来了,你们还想在这里积肥,你们不愿回夹边沟去。这里总是活泛些……是吧?这么办吧,吃完了饭,我先到黑山湖大草滩去,把那边的粪和人拉回去;你们在这边再拾几天粪,凑够一车了再叫汽车来拉你们!
喝完酒,袁干事就上了汽车。大道奇嗡嗡地驶上了马路,左拐驶远了。三个人在窑洞门口站着,很久很久,张家骥说:
操!
...
一号病房
天明之前,陈毓明在马扎上坐着迷瞪着了。迷瞪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病号把他叫醒了,说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铺前放下,病号就从铺上挪过来蹲在便盆上边。几分钟后病号又回铺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并且捎带着提上一只尿桶。这间房子是里外间,外间没有窗户,只有门板缝里透进来几束光线,无法判断几点钟了。再说,挂在墙上的风灯还散发着淡淡的黄晕。但是一拉开房门,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点钟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升起一房高了。
门口横着两具尸体,那是夜里他和艾学荣抬出来扔下的。他绕开尸体往前走了十几步,把粪便泼了,接着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来,他面朝东方的天空站了几分钟。他很是惊奇,来明水农场已近两月,似乎没看见过明水农场冬天的太阳竟然有这么亮。它虽然没有多少热量,照在身上凉飕飕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连山呀,戈壁滩呀,白草萋萋的荒滩呀,全都笼罩在无边无垠惊心动魄的玫瑰色霞光里。
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朝着北方的河坝和山水沟看了几眼,山水沟像是大地的裂隙,弯曲着延伸到河坝的沙枣林。沙枣林、沙枣林北边的鸣沙窝和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晨雾弥漫,晨雾也被霞光染红了,像是他的眼前挂了一块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纱帘,朦朦胧胧绚丽至极。
他一推开房门,阳光又扑在地铺上,把门口睡的人和他们肮脏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升起来啦!
有几个人坐起来了,但大部分还不动弹。于是他没有关门。故意叫阳光把房子照亮,接着喊,喂,你们还不起呀,太阳都一房高了。这么好的太阳,你们看呀!
又有几个人坐起来穿衣裳了,他们都往门口看。有的人说:
还真是的,今天的太阳格外亮。
该起了该起了,太阳钻进被窝来了。
但有个声音却说,你把门快关上吧。你把凉风放进来了,要冻死我们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那不是我们的太阳。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话的是睡在房子中间的张继信,永登县某中学的校长,一个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陈毓明说他,怎么不是我们的太阳?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它照在别人身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
张继信又说,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照别人也照我们,可是它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不长了。
又一个人附和说,张老师说得对,那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要睡觉了。
陈毓明听出来了,张继信和那个人的话是别有意味的,但这时两个炊事员提着饭桶送饭来了,他便改变了话题:快把你们的饭碗准备好吧,不管谁的太阳不谁的太阳,吃饭要紧。
病号们明显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动作,从铺上爬起,用他们脏污的手拿起枕头旁放着的饭盆围住了炊事员。里屋的病号们也走出来了。一阵忙乱之后,各自端着饭盆回到铺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卧床不起的病号也都把饭盆摆在枕头边上了。陈毓明拿过他们的饭盆打饭,再一个一个递到他们手里,或者放在他们的枕头上。他们有的坐在被窝里喝糊糊,有的在被窝里趴着吃。病房里响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汤声。
有些病号几口就把面糊糊喝完了,有些却挪到门口的炉子旁边,把饭盆放在火上温着,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还有人把饭盆再添些水,把捡来的烂菜叶子、干树叶子或者草籽加进去,煮成满满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胀胀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儿童洗脸盆当饭碗了。炊事员们从饭缸里用一个马勺打饭,马勺从饭缸到饭碗的运行过程中往外溢出来一些汤水,右派们很心痛,就都把饭碗换成了洗脸盆,以减少损失。
喝完了豌豆面的糊糊,有些人把盆举得高高的伸出舌头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净;有的人倒上开水涮呀涮呀,然后喝下去。粮食是宝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喝下半盆烫嘴的豆面糊糊,人们的身体都发热了,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来,这时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着眼睛看房顶的椽子、被烟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发出轻轻的鼾声。
陈毓明喝完了糊糊就开始清理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病号的遗物,逐一登记,然后送到管教股去。回来后他看见病号们都睡着了,就也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打盹。
陈毓明是一号病房的护理员。
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奉命迁徙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后就陷入绝境,没粮食吃,没房子住,没有煤烧,寒冬又急遽降临。到了11月中旬,人员的死亡就进入不可遏止的状况。农场领导慌了手脚:尽管他们多次向地委汇报情况严峻、请求援助的行动遭到严厉的训斥——地委书记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但他们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级交待。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把两条山水沟里的地窝子腾七八间出来,辟为临时病房,把饿倒冻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进来,加强护理,竭力减少死亡。
一号病房是明水农场最好的病房。它有两间房子,一间是明水乡农民种撞田临时居住的干打垒平房,有里外屋,里屋有个窗户,外屋是门,门窗都朝南。这间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沟初始的台地上,后墙靠近山水沟;在他的背后倚着山水沟的沟坎有间地窝子,是一号病房的另一间病室--北房。高台县冬季的西北风很大,为了避免风从山水沟直接灌进地窝子,北房的门朝着东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号,共计三十八个人。
病房和作为宿舍的窑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里有炉子,有煤烧,还派了健壮的右派做护理员,伺候病号吃饭喝水和解手,遇到病号生命垂危的情况,护理员马上就叫医生来抢救。一言以蔽之,护理是无微不至的,不叫病号做任何费力费神的事。
病房辟建之初,基建大队的严队长指定陈毓明做南房的护理员,指定一名兰州医学院的名叫艾学荣的学生做北房的护理员,可是场长刘振宇检查的时候说他:你叫个娃娃看一间病房能行吗?毛手毛脚的,他连自己都管不住。严队长回答,那怎么办,就他身体还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连路都走不动了。刘振宇沉思一下说,那就这样办吧,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合起来叫一号病房,叫老陈当护理员,那娃娃给老陈当个助手。当时陈毓明就在旁边站着,刘振宇把脸转向他问,老陈,你看这样行不行?
陈毓明从心里就不同意这样,他知道,医学院的那个学生爱跑爱串,靠不住,但他却没法拒绝刘振宇的提议,因为刘振宇一直很照顾他,全农场的劳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锦文享受这样高的待遇:老陈,老夏,老官。夏普和他来自同一个单位,是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工程师;官锦文是西北军区的干部,老红军,延安时期就是彭德怀司令部的警卫团参谋长。他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嗯。刘振宇看出他的勉强来了,但却说,好,那就这样定下。老陈,你和那娃娃两个人把两间房子的病号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
陈毓明根本就没法睡着,他刚刚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陈队长,我要喝点水。他就拿了水壶给那位病号倒水。倒完开水刚坐下,又有人说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后又往外倒粪便。撒尿的人,用不着他伺候的:顺着走道放了两三个尿桶,病号们把尿尿在罐头盒或者茶缸子里,然后伸长胳膊倒进尿桶里。一天倒几次尿桶。
他还不断地捅炉子,添煤,还去伙房提了一趟开水。
大约是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又叫他了:陈队长,陈队长,你醒着没有?
他抬起头来问。是张老师吗?你是要解手吗?
张继信说,我不解手,我刚尿泡尿。我是看你那么坐着睡不好觉,--你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就那么坐着--不把你熬坏了吗?你把你的行李拿过来铺到这里,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晚上也好熬夜嘛。
陈毓明回答,不行呀,一会儿就又送病号来了。掩埋组的马车也快拉人来了。我还得出去。
张继信说,他们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干什么?
陈毓明说,每个人的身上要挂个纸牌牌,写上名字,登记个号码。
张继信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呗。你不是把名字报上去了吗?
陈毓明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可他们知道哪个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认清楚。
张继信说,你睡吧,他们来了我给他们说。
陈毓明说,你又走不动。
张继信说,我走不动还说不动吗?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两个人吗,一个长一个矮,一个是分头,一个是光头……
陈毓明说,不用了,你快睡吧,我还是等一会儿,就要送病号来了。空出来的位置能叫空着吗?
张继信说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经坐一会儿了,尻蛋子上的肉干了,痛得坐不住。
张继信呻唤着拽着从椽子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慢慢地躺下了。
张继信是个非常自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麻烦人的。他翻个身或者坐起来倒尿都很是吃力,为了不麻烦人,他在进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陈毓明把一根行李绳拴在椽子上,自己拽着绳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陈毓明心里很是感动,便问了一声,张老师,要不要我给你端些开水?张继信说,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总要起来。但陈毓明还是提着水壶走过去了,给张继信枕头旁的茶缸子里倒了水。他说,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给你倒。张继信说,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着就心里过意不去,还能叫你倒尿吗?陈毓明说,没什么,倒尿也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呀。
陈毓明又回到马扎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过几个病号看着张继信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