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嘉峪关—3

那时的嘉峪关车站还不完备,出站口也没人查票,只要走上一个小斜坡就可以进入车站。这天陈毓明刚刚走到斜坡的地方,一大群下车的旅客走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又脏又臭讨人嫌,所以就把粪筐放下来休息,给旅客让道。可是不知怎么的,有个旅客走过他面前时突然站住了。陈毓明原先是看着别的方向的,他不愿把自己的面孔正对着出站的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了他身旁,且有点奇怪的是那人站住就不动了,看着他。他心里觉到了蹊跷,扭过脸看了一眼,心就陡地跳了一下: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是自己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立时,他想扭转脸去,装不认识,那个人却问他:你是……陈毓明吧?

他有点尴尬,说,哟,你是麻……

那人说,对,我是麻建斌呀。你认不出来了?

他说,噢噢,想起来了,哎呀,我看着面熟,不敢认。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麻建斌说,我调到嘉峪关几年了,就是你调劳改局的第二年。老陈,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陈毓明尴尬地一笑:哪个样子,你看我是哪个样子?老麻,我成了右派了。

麻建斌一脸惊骇:什么,你成了右派了?什么时候……

1957年嘛。你不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呀。酒钢上马,我就调到嘉峪关来了。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嘛,这筐子……

老麻呀,一言难尽。在劳改局成了右派,然后送到夹边沟。现在领导把我们派出来拾粪……

就在嘉峪关拾粪吗?

啊,在嘉峪关拾粪。你呢,在公安局?

在公安局。

升了吧?当官了?

咳,什么官呀,就是个副局长嘛……

麻建斌的脸始终处在一种惊愕的状态当中,说出当副局长的话,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陈毓明明白,老同事怕刺激他。但老同事没想到他的谦虚使得陈毓明更是尴尬和羞愧。陈毓明突然拿起扁担说,老麻,你快去坐车吧,一会儿公交车走了。我也要拾粪去。

麻建斌说,对,对,我是要坐公交车。可是,可是……

麻建斌突然忙乱起来了,他的手在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摸着,又在其他口袋里摸来摸去,然后把一沓人民币递过来,结结巴巴说,老陈,我出差把钱都花光了,手头就这几十元,你先拿着用。有时间你到我那里去,我再给你拿些……

麻建斌的手碰到了陈毓明的手,但是陈毓明像是被烫了一下把手躲开了:老麻,我拿你的钱干什么?

他一弯腰担起粪筐就想走。但是麻建斌一把拉住了他的扁担,嚷叫一般说,老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是这样走了,就太看不起老弟了。但是陈毓明拿定了主意不要他的钱,他说:老麻,你这是可怜我……

陈毓明把麻建斌的手掰开了。

麻建斌看他真不要钱,便啧啧地嘬牙花,说,啊呀,你这个人呀,还和从前一样耿直呀。算了算了,钱我就装上了,不过老哥你要答应我一句话:这两天你一定要到我那里去一趟。

陈毓明被麻建斌的诚心感动了,说:我去,我一定找你去,有时间我就去。

...

其实,陈毓明并不想去见麻建斌。他嫌丢人!麻建斌是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厅的老兵。当时他在二处专案组办案,麻建斌当了两年他的助手。现在他成了右派,麻建斌当了嘉峪关市的公安局副局长,相差悬殊,他自觉没脸去见麻建斌。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不得不改变想法。自从来到嘉峪关积肥以来,人们的粮食总不够吃,每个月都有缺口--断一两天粮食。以往断粮,三个人总能凑点儿粮票钱或者把捡来的破烂卖掉买点儿吃的对付过去,可是六月底发生大的危机--断了四天粮。这时候他们都已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平时捡的垃圾也是随捡随卖随吃了。

断粮的第一天,他们从垃圾堆上捡菜叶煮着吃,还拾了一趟粪。第二天早晨起床,俞青峰和张家骥如同商量好的一样,跑到垃圾堆上找吃的去了。陈毓明犯难了:饿着肚子拾不了粪,不拾粪吧汽车来了拉什么?说不定就拾不成粪了,领导一生气,大家就得打道回府了。下大田吧,叫管教干部吼着骂去吧,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干活去吧!

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麻建斌,找他要点粮食或钱。

他担着粪筐出了门。

嘉峪关市政府办公楼设在西马路上离大十字很近的地方。公安局也在同一栋楼里。他担着粪筐到了门口,把粪筐放在马路边上,然后对站岗的警察说,我找一下公安局的麻建斌。警察看他破烂的穿着,说,你找麻局长干什么?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点私事。警察说,麻局长出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警察说中午下班前你再来看看吧。

这时候才八点半钟,他决定先去拾一趟粪。他担着粪筐从市政府办公楼和酒钢招待所之间穿过去,沿着建筑物的墙根往西走,拾粪。

他走出去很远,拾了半筐粪,又绕到西马路。看看太阳,也就十点钟左右,他想再去公安局看看麻建斌回来没有。不料他刚刚走到酒钢医院的大门口,正好和一位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女人相遇。那女人喊他:大哥,帮个忙行不行?他看见那女人哭得眼睛红红的,就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女人说,我的孩子没了,请你帮我埋掉行不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小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心突然一动--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吗?他说,行呀,只要给钱就行。女人说给你钱。他问给多少钱?那女人说三十元行吗?他心里惊了一下,三十元。天呀,埋掉一个小孩子就给三十元?就在他一怔的功夫,女人以为他嫌少,又说,五十,给你五十元还不行吗?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就这点钱了,钱都交了医疗费啦。他立即回答行。

看他同意了,那女人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掏钱给他。接过钱装在口袋里,他又在怀里倒了一下孩子。孩子很轻,抱在怀里简直就像棉花包一样轻。他估计是个婴儿,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问了一句:孩子得的什么病?

女人说,肺炎。怎么,你害怕传染吗?不传染,真是不传染,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他忙说,不是怕传染,我就是问一声。才多大个孩子呀,就……

女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二十天,才二十天呀……

女人一哭,陈毓明心酸得厉害,便劝女人不要哭,然后说,好了,那我就埋去了。他左手抱着孩子,弯着腰,把扁担放上肩膀。但是拾粪杈子掉在地上了。他又弯着腰拾杈子。结果左手的孩子就横了过来,引得那女人叫起来:你看,你把孩子倒过来了!他想说倒过来有啥关系,但忍住了,手忙脚乱收拾粪筐和粪杈子。这时女人又说了一句:你把粪筐放下吧,埋完了回来再拿。他说,那可不行,丢了粪筐拿什么拾粪?女人说谁偷你这个?他说,偷是没人偷的,可是叫人清理走了我也没地方找去呀。

女人不言语了。陈毓明说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女人,可是走了几步,他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扭脸看看是那个女人。他惊奇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女人说?我看你埋到哪里去,埋好埋不好。

陈毓明站住了脚说,大姐,你看这干什么呀,一个小月娃子,我给你埋掉就行了,你跟着去干什么?以后你还上坟去吗?

女人说我怕你埋不好。

陈毓明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把事情办好。办不好我不是对不住你吗?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女人说,你打算埋到哪儿去?

陈毓明朝西边扭了一下脸说,我往那头走,那里是一片沙滩;埋到那边你看行吗?

女人点头。陈毓明一手抱孩子一手扶扁担下了马路,往西走。西马路很长,但马路边的房子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走完了。这时他站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还在人行道上站着。

那个孩子,他把他埋在西边的沙滩上了。他理解那个女人悲痛的心情。所以用粪杈子挖了个五六十厘米的坑把孩子放进去。他也说不清楚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放进去之后又拿出来,解开小棉被看了看孩子的脸,然后又重新包好埋了。

他把沙子又填回坑里,还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他知道,那女人今后不会来这儿找这个孩子的,起个坟堆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想这终究是一条生命,一个人,不是一只死狗死猫,就给他堆个坟吧。将来有人经过这儿,或者城市将来向外发展延伸盖房子或者建工厂的时候,叫人们注意,这里有个小人。

这天他没有再去找麻建斌。他回到窑洞后把五十元钱拿出来,叫张家骥去买议价粮。这样,他们度过了断粮的日子。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对他们讲,那个娃娃圆圆的脸很白,白得如同石灰。

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娃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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