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粪的生活是很平静的。他们每天拾两趟粪。在拾粪的路上遇到一块木头或者一块煤炭,就捡起来。每个人的筐子外头挂个布袋,专门捡东西用。他们用拾来的木柴烧开水、煮饭。有时候某个人看下哪儿有几块没人管的木板,几个人就一起去搬回来。他们没有安排专门的做饭人,那样拾的粪就少了。谁回来早谁就做饭:拿桶去打水,点火,做糜面疙瘩或者散饭[1]。做饭时烟雾太浓,不做饭的人就到窑洞外头坐着。饭熟了也端到外边吃。如果是傍晚,大家就在窑洞外坐着说话,直到睡觉的时候才走进窑洞。有时候他们吃过了饭就到大十字转一圈,路灯亮了才回来。他们还集体去了一次长城的终点嘉峪关古城。只是他们去的日子不对,没赶上开放。他们就在城外走了走,在古城所在的山丘下边的一片草地上坐了两个小时。那里长着绿油油的牛毛草,像地毯一样,坐上去没有一点尘土。草地上有几眼泉,泉水被社员们引去浇地,他们在泉水里洗了澡,并且洗了衣裳。把衣裳晒干穿上,他们就回住处了。
一切都好,就是吃不饱,肚子饿得难受。
饥饿对于他们的折磨太残酷啦!他们都是在清水筛过沙子的人,那半年的时间,每月吃四十斤粮食,却要干超重体力的活,只要车皮一到,半夜里都要起床去装车,把百米外的沙子抬到车上去,跑着抬……他们已经累垮了,这才另调一拨人去把他们换下来。他们瘦弱的身体需要更多的营养补充,可是回到农场后却吃着二十四斤的定量,而且是带皮的原粮。这点粮食只够维持生命,哪还有力气劳动呀!
饥饿的威胁对于高克勤、俞青峰和徐敬宣来说稍轻一些,因为他们的家境好,家里人不断地寄点炒面、饼干、罐头什么的,每顿饭后自己再补充一点儿,可对于陈毓明和张家骥来说,却是巨大的威胁:每时每刻处在饥肠辘辘之中,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于是,从第一天拾粪开始,陈毓明和张家骥对于家属区的垃圾堆就特别关注。遇到垃圾堆就在里边翻腾很久,一根萝卜呀,一片菜叶呀,居民们扔出来的一块猪皮呀,都捡回来。每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俞青峰在那儿吃饼干,陈毓明和张家骥就洗菜叶子,洗猪皮,把毛拔干净,然后煮烂吃下去。
对于陈毓明和张家骥捡破烂,俞青峰还表示过鄙夷:你们也不嫌丢人,在垃圾堆上翻来翻去的,叫花子也不干那事。但张家骥的嘴很厉害,他说,操,你当过大老板,家里有万贯家产,有人给你寄来。我们家里穷,不拾垃圾怎么活?民以食为天呀!俞青峰说,那还有人格问题,你总不能把自己降低到叫花子的水平上吧?张家骥又说,操,叫花子怎么啦,叫花子是自由公民,比你这劳教犯下贱?
俞青峰住嘴了。
张家骥不光捡吃的,他还在一些工厂倒出来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捡些钢筋呀铁丝呀电线呀,捡回来放在窑洞里。俞青峰嫌脏嫌乱,说他:你拾吃的就行了呗,把这些垃圾拾来干什么?张家骥说,我拾垃圾碍你什么事了?他说,太脏,太乱。
为垃圾的事两个人拌了几次嘴,可是这个月底他们的粮食断了--吃超了,缺三天粮。就在大家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家骥把钢筋什么的背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买回来十几个议价烧饼,叫大家吃。再后来捡来垃圾,俞青峰也不嫌脏了。
拉粪的汽车半个月来一趟,把晒干的大粪拉走,同时捎来粮食和蔬菜。八月底的一天中午,汽车又来了,坐在驾驶室里的还有一个袁队长。
袁队长是农业大队的管教干部。大队除了正副大队长,还有四五个干事,劳教分子们把他们都叫队长。这是个管教干部中最凶狠的人!夹边沟农场有些管教干部打人,但大部分不自己动手;这个袁队长亲自打,亲自捆人,打过多人,捆过多人。他从驾驶室一下来,大家都惊了一下,陈毓明马上迎上去问,袁队长,你来啦?袁队长不搭理他,背着手往土墩后边去了。陈毓明知道他是解手,趁机对张家骥说,老张,你那里还有钱吗?张家骥问,做啥?陈毓明说,快去,快去买几个烧饼去,再买上半斤酱肉夹上,烧饼夹肉。张家骥说,没钱了。陈毓明急得说,好我的张老弟,你就买几个去吧,我求你了。
袁队长解完手,绕着土墩转了一圈,看着晒在土墩西边的大粪说,这是你们拾下的粪?陈毓明忙说是是,袁队长,你进窑洞嘛,外边太热。这时候右派们都出来迎接袁队长,都说进窑洞。袁队长就进了窑洞。他站在窑洞里打量了一下又说,嗯,这就是你们住的窑洞?陈毓明说是是是。但是他立即又说,你们把褥子铺好些嘛,你们看,把个铺搞得像狗窝!
陈毓明回答,拾粪才回来,乏了,躺一会儿。袁队长,你还没吃饭吧?
徐敬宣正在做饭,袁队长说,你们也没吃饭吗?
陈毓明说,没吃,才做。你跟我们一起吃吧。坐下,你坐下等一会儿,饭就熟了。
袁队长坐到铺上之后就问拾粪的情况,陈毓明汇报。一会儿饭熟了,是一锅糜子面糊糊。陈毓明给袁队长端上一碗,紧接着他把夹肉烧饼拿过来放在一张纸上。袁队长喝了一口糊糊,咬一口烧饼嚼着,说,伙食不错嘛。
陈毓明嘿嘿地笑着说,这是张家骥家里寄来的钱买的。
吃过了饭,他们几个人装车,袁队长和司机睡觉。车装好之后陈毓明把他们再叫醒。他们走出窑洞看了看车上的粪不太满,土墩旁的粪已装没了,袁队长说,半个月拾不下一车粪吗?你们真会磨洋工!
陈毓明忙说,袁队长,我们尽力了。袁队长说,嗯?尽力了吗?你要看着他们好好干。要是下次再装不满一汽车,叫他们回去,换一帮人!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出去拾粪。袁队长临走前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陈毓明就此召集几个人开会,研究怎么多拾粪的问题。他说,大家都听见了,袁队长说,不行了重新换人。大家看,是好好拾粪,还是回夹边沟去。
张家骥说,谁没好好拾粪,操。
张家骥有个习惯,几乎每句话带个操字。有一次徐敬宣说他,你的嘴怎么这么脏,嘴里总操、操的,你改个名字吧!叫张操。张家骥脑子好使,说,哎呀你可是抬举我了!三国演义有个曹操,古书里讲就是因为他爱骂人才把曹孟德改成曹操的,你给我一改名字我就和曹操齐名了!大家都笑,后来还就叫他张操。
研究了半天,大家觉得在嘉峪关还真是不好拾粪了,因为公共厕所的粪是包给嘉峪关公社的,而人们随便排泄墙角屋后的粪便已经被他们拾得差不多了,供不上他们拾了。张家骥说,粪这个东西,有了才能拾;没有,你还能到街上抓住一个人说,拉到我的粪筐里来!
还是陈毓明提出个建设性的意见来:分两个人去大草滩火车站和黑山湖火车站拾粪。听人说前两年酒钢上马期间,许多设备都是在那儿卸货,再由马车汽车拉到酒钢来,那两个车站人多。
有人就有粪,大家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陈毓明就把高克勤和徐敬宣送到大草滩和黑山湖了。
经过人员调整,积肥小组终于能够完成任务了:嘉峪关的三个人每天早出晚归,能拾下五个人拾的粪。在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两个人也差不多一个月拾一车粪。过了一个月,袁队长再次来到嘉峪关时,对他们能完成任务表示:嗯,这还差不多。但是他在背后严厉地训斥了陈毓明一通:你胆子大得很,没经过请示就敢把两个人放出去。他们要是跑上一个,你负得起责任吗?陈毓明回答,你们挑选下的人能跑吗?他在那边要是跑了,在这边也能跑了!袁队长说,在这边你不是看着他们吗?他说,我能看住吗?这拾大粪是单干的活,我能跟在屁股后边看着吗?你要信不过就叫他们回嘉峪关吧。人跑了我还真担待不起。袁队长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谅他们也不敢跑!一个是当下县长的,一个是省委书记的侄子。
最后,袁队长说他:以后一星期给他们送一趟粮食。粮食少了不容易起歪心。
袁队长这次来过之后,再就几个月也没来看他们。嘉峪关的五个人平静地生活着。只是十月下旬嘉峪关下了头场雪,河西走廊的冬季降临了,他们的日子变得难挨了:寒冷!为了克服寒冷,他们每天除了拾粪,还要去捡煤核,去停工了的煤厂捡焦炭,生炉子取暖。门口的柳筢子门上绷了一块麻袋片,用以挡风,但又不敢封得太死,因为炉子没有烟筒,他们怕煤气中毒。
寒冷还增加了拾粪的难度!天冷之后,野外的粪便少得多了。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必须跑更远的路,甚至要跑到五公里外的火车站去拾粪。河西走廊的西端白天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拾一趟粪回来,全身都冻僵了,暖和过来之后全身的骨头痛。抵御寒冷需要更多的热量,他们愈是饥饿。于是,陈毓明和张家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垃圾堆上,拾菜叶子、肉皮、别人扔掉的馒头,以填补自己饥饿的肚子。俞青峰家里多次寄食物给他,以补充身体所需的"燃料"。"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常常对煮菜叶子吃的陈毓明说,你就胡吃吧,说不定哪一天食物中毒,后悔就迟了。
还真叫他说中了。春节前夕的一天,陈毓明在家属区拾粪,拣回来十几个苤莲。这是酒钢的职工家庭在入冬前储备的蔬菜,在房子里放的时间久了,已经干巴了,萎缩了,在年前把它清理出来倒在垃圾堆上,恰好被陈毓明看见捡回来了。陈毓明和张家骥吃完饭之后就开始加工:用刀砍去外边干巴多皱的木质层,洗净切成块儿放进锅里加点盐煮熟。由于是整个儿囫囵的苤莲,也没腐烂,和以往拣来的烂菜叶不一样,这天晚上俞青峰忍不住也吃了两小块--他嫌味道不好,放久了的苤莲有一股甜味,仅吃了两小块。剩下的一大锅,全被饥不择食的张家骥和陈毓明吃了。
不料吃完苤莲一个多小时,张家骥和陈毓明的胃就痛起来了。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痛得两个人呻吟不止,大汗淋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是。这两个人吓坏了,判定是食物中毒。俞青峰说不会是食物中毒,因为他也吃了两块的。他说,要是有毒我的胃怎么不痛,肚子也不痛。他断定他们两人是吃多了,胃撑破了--胃穿孔。不管是食物中毒还是胃穿孔,反正都认为活不成了,马上就要死。于是张家骥口述,俞青峰代笔,替张家骥写了一封给父母的遗书,内容是不孝儿张家骥不能孝敬父母,今日要死了。陈毓明也请俞青峰代笔给女人写份遗书,遗书说,我真是对不起你,由于我的错误牵连到你,把你也搞成右派拖进夹边沟来了。现在我又要死了。我是对不起你呀,也对不起孩子,来世我再报答你吧。万望你善待孩子。最后还劝女人:将来你要是释放回家了,能遇到个好男人你就改嫁吧。
遗书写完后,两个就躺下来等死,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死亡并未降临,只是胃部的疼痛有增无减。这时俞青峰突然醒悟:你们的胃并没有破裂,要是撑破了,还能活到这时间吗?他从铺上抽了两块砖头放在火上烤,烤热之后用破布裹起来叫他们两个人焐胃。
焐了一个多钟头,两个人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后来放几个屁,打几个嗝,又跑出去解个手,胃和肚子就不痛了。
虽然有过一次食物中毒了,但他们还是要到垃圾堆上找生活。长期的饥饿的积累已经损害了他们的思维,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就想起吃。更为严峻的是六零年元旦过后每个人的口粮又减少了几斤。他们必须寻找更多的代食品充饥。
好在这时候他们又找到了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
陈毓明每个星期给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人送一趟粮食、蔬菜和盐。有一次到了大草滩,高克勤给他煮白菜吃。那白菜很薄,嚼起来如同牛皮纸,木质化了,味道很差,但却能吃。他就问高克勤从哪儿搞来的?高克勤说从仓库弄来的。原来大草滩火车站有两间大仓库,是一年前专门储存从外地运来的蔬菜的。那儿有许多风干了的白菜和圆白菜,没人管。于是,陈毓明每次送粮都背一包风干菜回嘉峪关去。风干菜虽然很难吃,也没什么营养,但却可以填满肚子。这一年的新菜下来之前他们一直拿风干菜充饥。
陈毓明每次送粮都是顺着铁道走到大草滩吃午饭,然后再走十五公里到黑山湖火车站。到黑山湖天就黑了,住下,第二天返回。徐敬宣住在一间废弃的工棚里。这工棚是以前拉运货物的车老板和装卸工们住宿的,因为工棚附近有一片变得空荡荡的停车场,到处是马粪。酒钢没下马的时候,它的许多机器和设备是从东北和上海运来卸在大草滩车站的几间大仓库里,然后由一百多辆马车日夜不停地运往嘉峪关。虽然是简陋的工棚,但徐敬宣并未挨冻。到处都是木头,捡木板烧火煮饭和取暖很方便。春节后的一天陈毓明又来到黑山湖,晚上喝了两碗糜面糊糊之后徐敬宣拿出一碗煮好的咸豌豆给他吃。他问豌豆哪来的,徐敬宣告诉他旁边的停车场有很多马粪,马粪里有许多牲口没消化的豌豆,他捡来的。他问,这豌豆能吃吗?徐敬宣说他吃了一星期了,没闹过肚子,就是味道不好闻。他吃了半碗,的确味道不好闻;豆子吃完了睡觉,还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天亮后他和徐敬宣去停车场收了很多马粪,拿回工棚放在洗脸盆里,倒上水,把粪末子淘出去。淘洗出来了三四斤豌豆。
这天陈毓明没有去大草滩背菜而是直接回了嘉峪关。他走了七十多里路,到家时那两个人还拾粪未归。他把豌豆倒了一半在锅里,洗了洗,煮烂了,再把糜子面撒进去做了一锅很稠的散饭。
他们很久没吃过这么稠的散饭了,所以俞青峰和张家骥拾粪回来,他把散饭舀给他们吃,他们吃得很香。就俞青峰说了一句:怎么有一股怪味?陈毓明说,豆子捂了吧。等到吃完了饭,他才告诉他们豆子是从哪儿来的。俞青峰脸色就变了,过一会儿噢噢地呕吐起来。
吐完了肚子里的食物,俞青峰两眼泪汪汪的,脸变成了茄子色。他骂陈毓明:你个瞎熊,竟然把马粪里的豆子给我们吃,想害死我们吗?
陈毓明辩解:我在黑山湖吃了,啥事都没有……
剩下的豌豆陈毓明不敢做散饭了,拿水泡了两天煮成咸豌豆,每天吃过饭之后吃一点。再也没出过什么事。看他们吃着没事,俞青峰也跟着吃了。俞青峰也是饿得受不了啦:进入1960年之后他家也很少寄食物了,因为全国进入了困难时期。
最为寒冷的一月和二月,他们拾的粪不够多,因为担着粪筐出去,不到半个钟头身体就被寒风刮透了。每当夹边沟的汽车来拉粪的前两天,他们就跑出去偷粪--偷公共厕所的粪便--以凑够一车粪。
三月中旬的一天,估计又要来汽车了,他们三个人又出去偷粪。陈毓明去的是大十字西南角的家属区。嘉峪关的公共厕所后边的粪池大都是有围墙有门的,钥匙都在嘉峪关公社拉粪的社员手里;但这个厕所的围墙不知为什么倾倒了一截,可能是被汽车撞的,有一个豁口。他从豁口进去,把粪筐放在粪池边。然后就跳进粪池,站在围墙倾倒后掉下去的一块砖柱上。因为天已转暖,每天下午池子里的薄冰就化了,他把粪杈捅到池底捞大粪。捞上一杈子举起倒进粪筐里。再捞再倒。如果厕所里有脚步声,他就停止捞粪,静静地站着,免得惊动解手的人造成尴尬。这天他捞了很多粪便,粪筐快装满了。正好这时有人进了厕所,他听见了沙哒的脚步声,便决定结束捞粪。
以往,他把粪杈扔到外边以后双手捺住池沿往上一跳,身体就能蹿上池沿,再把一条腿蹁上来人也就上来了。可是这天他往上一跳,胳膊却未能撑起身体来;身体又掉了下去,双脚差一点掉进稀汤子里。他心里惊了一下,咦,没上去!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就重新扶着池沿双腿用足力又跳了一下,结果仍然没上来。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就明白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虚弱了!他静静地站着休息,他想聚攒精力,然后再努把力跳出粪池。然而就在他站在粪坑里眼光呆呆地看着粪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呔,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掉转头看看,是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墙壁的豁口处看他。他回答了一句:我是拾粪的。小伙子说,拾粪的?你是拾粪的你怎么不拾粪,站在那儿往里看!他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声响,脸就羞红了:小伙把他当成坏人了。他急忙解释:我是捞粪累了,站着休息一下……小伙子嗓门更大了:休息?妈了个屁!你休息也不找个地方去,跑到这里来休息,这是你休息的地方吗?
他说,哎年轻人,你怎么随便骂人?小伙子更来气了,大骂起来:操你妈,骂你?我还要打你个臭流氓!那小伙子一步跳过残垣,抬腿就向他头上踢来。他吓了一跳,身子往粪池里一蹲才躲过了那一脚,然后就很尖厉地叫起来:哎--你怎么打人!哎--你怎么打人!他大声叫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关注,结果还真有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从男厕所和女厕所的两边绕了过来,问那小伙子出了什么事了。
小伙子气呼呼说,你们看这个流氓,他趴在这儿看人解手!陈毓明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拾大粪的……小伙子说,有你那么拾大粪的吗?我在厕所里解手,听见后边有动静,走过来看,亲眼看见你站在那儿半天不动弹,眼睛往里边看。那女人也说,我也听见有动静……陈毓明说,我真是拾大粪的,我的身体虚得很,捞完了粪没有力量爬上来了。
那小伙子说,王大爷,你听你听,你信他说的话吗?那么个坑他说他上不来……陈毓明说,真的,老大爷,我真的是身体虚弱上不来了。那老大爷可能觉得事情蹊跷,走近两步问:你是哪里的人?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怎么拾大粪呢?
陈毓明看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很是尴尬,便详细叙述了自己是夹边沟的右派,领导派出来积肥的,就住在五一俱乐部东边的烽火台下的窑洞里。老人听完了他的叙述,说小伙子:别打他,别打他,唉,可怜兮兮的,你给拉上来吧。但小伙子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才不管,吐口唾沫走了,那女人也转身走了。还是老人迈过残壁来伸手把他从粪池里拉了上来。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大爷。老人又问:你怎么连这么个坑都上不来。他说,不瞒你说,老大爷,我是饿垮了,吃不饱……老人听他说挨饿的情况,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后来说,来吧,你到我家来。老人把他领到家门口,端出两碗玉米面倒在他的帽子里,说回去烙块饼吃吧。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陈毓明两手摸着双腿怔了好久,说,我的腿肿了。
五月初的日子,在嘉峪关只要穿绒衣就可以了,但陈毓明还穿着破棉袄。这是他在公安厅工作时发的棉袄,那种部队黄棉袄。解放初的政府机关是供给制。他所以到这种时候还穿棉衣,一是这件棉袄已经很旧,不那么热,二则粪不好拾了,走的路越来越远,真要是变天来点风呀雨呀,也可以抵御一下寒冷。
这天陈毓明走到火车站来了。
每过一个星期,他就顺着南马路往南走,穿过兰新公路,往火车站方向拾趟粪。去的时候从西边走,拾路边上行人们排泄的粪便,回来走东边。从市中心到火车站大约四五公里,一星期一趟几乎能拾两筐大粪。
每次到了火车站,他都要穿过铁路,到车站的南边去走一圈,因为那边正在建设支线,有很多铁路工人在筑路基铺铁轨。而那边没有厕所。枕木堆和沙石料的后边是他们解手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