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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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后人研究历史,总是非常之认真,非常之郑重,然而历史却自然潇洒,常开玩笑,令人为之瞠目,为之结舌。正当洪湖苏区工农武装割据成功,土地革了命,严壮父等一大批革命者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按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没收了土豪劣绅的土地、词堂、庙字、教堂等等,又按同样繁复的政策文件条款将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工人、退伍士兵、土豪劣绅家属、无反动嫌疑者、富农、地主——总不能地主一点地也没有;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所有种田人都举起了犁耙准备大忙春耕生产,严壮父也准备睡它两夜好觉之后去找柳真清,向心爱的姑娘表达衷心的歉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党中央的六届四中全会结束,一批肩负改造苏区党和红军重任的党代表奔赴基层。啸秋是湖北人,就被派到了湖北,某一日,一路顺利到达洪湖。

  这天傍晚下了一阵细细的春雨。柳真清感觉有些凉,便戴上了一条湖蓝色丝巾去列宁夜校上课。来苏区之后,柳真清不但没有穿上草鞋,让腿上滚一些黄泥,反而比从前讲究了许多。她希望严壮父总看到一个漂亮的她。她漂亮吗?严壮父从来没评论过没赞赏过,似乎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一样毫无审美意识。柳真清不相信严壮父真的忘记了美。

  柳真清深怀着这种不合时宜不可告人的遗憾沿着湖边小路去工作。工作是愉快的,是可以令人忘忧的。现在夜校学生爆满。外乡的许多青年农民步行三四十里路赶来听课。

  柳真清一进教室,教室里立刻掌声雷动。柳真清微笑着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式。

  “现在我们上课。”她说。

  学生中有人喊了一声:“我们要唱歌。”

  课堂零零落落地呼应道:“对。我们要唱歌。”

  “今天我们的课程应该是识字。”柳真清沉静地扫视着课堂,说:“谁要唱歌?站起来让我问个道理。”·

  农民们嗤嗤窃笑,没人敢站出来。夜校初开时,学生基本是鸡鸣村人,都指望学习认字,以后不受人哄骗,上起课来又认真又憨厚,根本不敢老盯着柳先生的脸。时间一长,柳真清的名气一响,四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虽然列宁夜校只收贫雇农,可贫雇农毕竟也是良莠不齐,许多人因为懒,因为赌而贫困,穷了之后便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做人家的雇工,流痞习气学了不少。他们来报名上夜校,政策上拦不住。其实上夜校就是为了看柳真清,每逢教唱歌,课堂上便有人眼睛瞪得像猫一般放绿光。

  柳真清出身豪门,本来就是在改造自己,贫雇农当时是苏区最红的阶级,革命的主力军,柳真清不大好批评指责他们。也不敢向上面反映,怕消息传到严壮父那里给他添麻烦。

  有两次放学路上柳真清受到了骚扰,房东马有良就常在半路上接她回家。马有良家劳动力少,他农活太忙,柳真清想了个办法:带上迷糊。迷糊是只看家狗,对柳真清很不错。只是在春季把握不住自己,闻到母狗的气味就忘记了职守。这天柳真清出门也是唤了迷糊的,还没走到湖边,树丛里有母狗哼卿,迷糊就毫不犹豫冲进了树丛。为此,迷糊屡遭马有良呵斥,还剁下了它的一截尾巴埋在堂屋里。可效果并不明显。

  不过,光棍也罢,迷糊也罢,所有这一切烦恼都抵不上新生活给柳真清的快乐。新生活使她自信自强,她懂得干事业是会有些小困难的,她不怕。

  柳真清的严肃压倒了教室里的歪风邪气。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窮”字。

  “农友们,这个字念穷。穷苦人的穷。穷——”

  农民们跟着念:“穷。穷。穷。”

  “看这个窮字,上头是个穴,穴就是石洞,土室。下面左边是个身,指人的身体。右边一个弓,弯腰的意思。一个人住着弯着腰才钻进的石洞,他没有房子,这就是穷。然而,地是我们穷人开,屋是我们穷人盖,树是我们穷人栽,我们为什么没房子?为什么受穷呢?”

  哗地又是一片掌声,许多农民拍着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

  教室的掌声停下之后,教室门口的一个掌声却依然热情地鼓着。柳真清提着马灯到门口一看,马灯差点脱手摔掉。是啸秋。

  啸秋依然鼓着掌,朝柳真清亲切地微笑着。

  “啸秋!你是啸秋吗?”

  “我是啸秋。真清,继续上课吧,农友们等着你呢。”

  “可是啸秋,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你尽情地问。现在请允许我进教室听课,你的课讲得真好!”

  啸秋进了教室,挤在农民中间坐着。柳真清重新开始讲课。她发现啸秋一直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聚精会课,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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