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9

9

  一连四个夜晚,啸秋在开完会之后都赶来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们慢慢向前走,还经常停顿一下,因为柳真清太兴奋了,她有问不完的话。

  啸秋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提问。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说话的时候,他观察着她,分析着她,了解着她。长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啸秋锤炼得十分沉着老练。

  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然而,他们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学生运动中浪漫地相识,自然形成四人小组,尔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春天却有三个人汇聚到了洪湖地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这奇遇弄得高度兴奋。

  她说:“我真想写部小说。”又说:“我们把文涛弄来吧。”

  柳真清轻盈地蹦跳着,随手扯着柳枝茅草。遇上了高兴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没文化的女人一样思维混乱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反复问一个问题,经常异想天开提出无理要求。

  “壮父知道你来了吗?”

  “当然知道。”

  “哦当然,你是党代表呢。他还在忙什么?怎么见不到人影?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聚,你说呢?”

  “应该。”

  “我们应该把文涛弄来。”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不行吗?”

  “显然不可能。”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不结?”

  啸秋呵呵一笑。

  “毛泽东什么模样?”

  “高大,仪表堂堂,一口湖南土话,爱吃辣椒。”

  “要是不说土话就好了。”

  惹得啸秋又发了笑。

  第五天啸秋挤了个时间,约柳真清划一条小划子,进了芦苇荡。啸秋开始对柳真清讲话了。

  “首先说你要告诉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么事?”

  柳真清说:“文涛让捎句话你,她说她想念你。”

  “见鬼!她脸皮真厚。”

  “啸秋,你竟然这么对待文涛的一片痴情!”

  “我要一个资产阶级少奶奶的痴情做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好罢,那我还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你难道不是大少爷出生?”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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