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刮着凛冽的东风,许霞山赶着羊群回栏。太阳已经从双墩山顶上落下去了,南边的戈壁滩和北边的沙漠沐浴在被风沙遮掩的暗淡的光线里,但是许霞山走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他估计,时间正是六点钟,太阳刚刚压在地平线上。正因为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才把双墩山的暗影拉得无限长,使他好长时间处在暗影的笼罩之下。
双墩山是夹边沟农场西边的一条东西延伸的沙梁,有七八里长。沙梁中间有一道山口,山口两边的沙梁最高——也就百多米——沙梁最高处各有一座烽火台一样的建筑。右派们来到这儿之后把它叫双墩山。当地的农民叫它卯家山。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坐落在东山的东坡跟前。
他赶着羊群走过农场的养兔场——那是一个大土堆,周围用密密的树枝扎成了篱笆。几个曾经是有身份的老右派管理着兔子。右派们戏称那个土堆为卧龙岗——一片不大却很平整的土地就展现他的面前了。这是农场的菜地。菜地里趴着几个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找遗漏掉的萝卜或是拾菜叶子。他已经要穿过这片菜地了,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看,一个土苍苍的人隔着一条田埂跪在一片撒落着胡萝卜缨子的地里,看着他。这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他的脸脏极了,几个月没洗过脸的样子。他的棉袄是反穿着的,可能是外边太破了的缘故。这个人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许哥,你不认识我了?
哎哟,是你呀小王!许霞山从口音上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到夹边沟的时候在农业大队六队的浇水小组一起浇过水的王朝夫,临洮县人,是临洮农校的毕业生,县农业局的干部,今年才二十二岁。
王朝夫说,我喊你几声了。
许霞山朝他走过去,说,风太大了,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你拾着萝卜了吗?
王朝夫举起一只手说,拾着了。
许霞山看见他的手里捏着几个胡萝卜,细细的手指头一样粗细,便说,走吧,回去吃饭吧。你看你挖的那几个萝卜,吃不饱,跑瘦了。
王朝夫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说,走就走吧。他说着话就杵着地站起来,但是他刚一迈步,身体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许霞山急忙扶了一把,说他:
你怎么了?
王朝夫说,我的头晕。一站起来就头晕。
许霞山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王朝夫说,许哥,我不中了,活不长了。
许霞山说,不要说丧气话,谁不是挣扎着活着?
王朝夫说,许哥,你在羊圈住着,不知道大田的情况,天天死人呀。我们组的三分之一的人下不了地了。我每天睡觉时,都害怕天亮醒不过来。
站了一会儿,王朝夫和许霞山开始走起来。但是王朝夫依然一瘸一瘸的。许霞山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朝夫说,裂了,我的脚面开了几个裂子,化脓了。
怎么搞的嘛,连脚都保护不好吗?
去年冬上挖排碱渠,碱水泡下的。天一冷就开裂子。
许霞山没挖过排碱沟,他没这体验。他叹息着伴着王朝夫慢慢走,王朝夫又说:
高怀德你知道吧?
知道,那和我一批来的,武威师范的老师。
今早上死了。
死了?许霞山怔住了。
啊,死了。他和我住一间房子,昨天晚上睡下后,他不停地发抖,说冷。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发现没气了。
那怎么回事呀?许霞山痛苦地叫起来。那是我的老师呀,我在武威师范上学,他给我代过数学。是病死的吗?
没病,饿死的。
那为啥发抖?
肚子里没食,身体热量不够。我在农校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说身体热量不够的时候,身体就要降温。一降温,降到三十五度的时候,身体就要发热出汗,一出汗带走了热量,就要发抖。这时候如果再补充不上热量,人就要死了。饿死的人跟冻死的人一样呀,三十五度是个临界点。
许霞山像是寒冷一样,脸色变得黄黄的,沉默片刻才说,噢,怪不得才过完国庆节,你就穿这么厚。
王朝夫不光穿着棉袄,里边还穿着绒衣,像个大胖子,他的棉裤上还缠了几块布,用麻绳系着,用来挡风。
王朝夫说,那当然。肚子里没食,再不穿厚点还行?
许霞山又问,你怎么没出工?
王朝夫回答,今天不是国庆节吗,上午开大会,下午放假。你放羊放得连国庆节都不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过了菜地。前边是一条马路,穿过马路就是基建大队住的院子。而羊圈在基建大队的西北方向,许霞山说:
你怎么没到高台县去?不去了吗?
谁说不去了?要真是不去了,那可就烧了高香了。你没听说吗?——那边去了的人传过消息来,比这边还苦,没房子住,挖地窖,住窑洞,有些人就住在山水沟里水冲下的洞洞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放牧组过去了两群羊,听说过两天还要过去两群羊。
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我去不了。放牧组的组长跟我说了,谁去也不叫我去。
那好,那好。还是你有福气呀。我可是要倒霉了。
怎么,你也要去呀?
没说,领导没说,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听说那边要建个大农场,人缺得太多。这边你看见的,除了这片菜地,哪里能长庄稼呀,不是沙滩就是盐碱滩。听说那边的人加紧挖地窖着哩.地窖挖成,我们就过去了。
能不去就不要去。
由得了我吗!
你真要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保重呀。
你也保重吧。
上了马路,两人就分手了。但是,走出几步后,许霞山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朝夫喊了一声:哎,小王,你等一下。王朝夫回过头来问他:啥事?
他快走几步到了王朝夫跟前,说:吃罢了饭,你到羊圈来一下,到我的房子来。知道我的房子吗?最东头那一间。
有啥事吗?
你不要问,晚上你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