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在场部的西北角,离着最北边的基建队大院还有二百米,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从朝南开的大门进去,右手是牛圈,正前方和左手是山羊圈、绵羊圈和一个羊羔圈。院子中间堆着从圈里挖出来的羊粪和牛粪。许霞山放牧的是一群山羊。他把羊群赶进羊圈,关好栅栏门,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了。放牧组的住房在大门外边,三四间平房,后墙就是羊圈的院墙。他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小背斗放下,就拿着碗打饭去了。
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食堂在场部的北边,离着羊圈也就二百多米,但是它的门是朝南的,牧羊人打饭要从东边的山墙绕过去。山墙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车马组的负责人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另一个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右派分子罗仁天。他们两个人像是刚从外头拉货回来,正在打水饮牲口。许霞山问了一声:你们上哪去了?
罗仁天回答去高台县了。
他站住了,问,是新建的农场吗?
罗仁天说,对。那个农场叫明水农场。
怎么样,那边的情况。
张天庆叹息一声:唉,说不成。孽障死了。
怎么?
罗仁天说,除了场部干部们有两间破房房,人们都住在山水沟里,挖的窑洞,还有的住在地窝子里,连个门都没有。
你们干啥去了?
我们是送麦草去的。可遭罪了,湿溜溜的土台台,人就那么睡着,被褥也湿溜溜的。
说了几句话,许霞山就去食堂了。
虽然调走了几批人,夹边沟就剩了七八百人,但食堂门口依然熙熙攘攘。炊事员做好了饭,用桶提到门外的几口水缸或者大铁锅里,劳教人员以队为单位,排队打饭。每口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晚饭是一人一马勺菜汤,一块三两[1]重的豌豆面饼子,薄薄的半个手掌大。豌豆没有去皮,饼子粗粗拉拉的。
好在放牧员和赶马车的人可以直接进食堂去打饭,许霞山没排队就打上了,而且,他的豌豆面饼子明显的比外边排队的人要大一些。这是领导规定下的,赶马车和放羊的人一天要吃到一斤粮,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整个六零年都是吃十一两粮食。领导认为农业队和基建队饿倒了就躺着,影响不大,而赶马车的躺倒一个一辆车就得停下,放羊的躺倒羊就没人放了!
许霞山端着菜汤往回走,罗仁天问了一声:端回去吃?
他回答,回去吃。
其实,回到羊圈他并没有立即吃饭。他只是抿了一口汤,咋吧咋吧嘴,就把豌豆面饼子和菜汤都放在一个土台台上了。他忙忙地从放羊时背回来的背斗里拿出几把撅好的黄茅柴,点着,塞进门跟前的一个土坯砌下的炉子里。他塞了很多,点着了,又从背斗里拣出几块干牛粪放进去。最后坐上一口铁锅,倒上水,放进去一个铁丝做成的箅子。
炉子上烧着水,他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很大的糖萝卜[2]掏出个小刀子刮了刮根须,洗也不洗一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片,放在锅里的箅子上,盖上锅盖。
水开了,锅盖缝里冒出很冲的热气。他又加了两块牛粪,接着蒸。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许霞山,有人找你!
噢,进来,进来!是老白吗?
他答应着拉开了门,迎出去。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朝夫,另一个是提着马灯的羊圈看守人白景春。这是个老汉,回民,快六十岁了,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他前两年在羊圈挤奶,后来当了专门的值班员,看羊圈,就住在圈门口的房子里。所有进入羊圈的生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许霞山叫王朝夫进房子,但他又对白老汉说,这是王朝夫,我的农业队的老朋友;他要去高台了,我们今晚上喧一下。
白老汉嗯了一声,转身走去。
进了房子,许霞山问,你怎么碰见他了?
王朝夫说,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他就喊着问,做啥的?我说找你,他就跟过来了。怎么了?
没啥没啥。你坐下,坐炕上。
但是,王朝夫坐下之后,他又说:这老汉烦人得很,啥事都要管。是领导派到这里的钉子,看我们的。
王朝夫说,看就看去,我又没偷没抢。
许霞山说:哎,不能不防呀。羊圈是个是非之地,有啥事叫他看见了,一汇报,就麻达了。
有这样的人,专门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哎,你煮啥了!
怎么,你闻见了?你的鼻子还够尖的。吃饭了吗?
吃了。你还没吃?
没吃,我就等你了。来,来,一块吃。
许霞山说着,把炕上的褥子卷了一卷,端下锅来放在炕上,掀开锅盖。于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糖萝卜片展现在面前。
王朝夫非常惊讶:呀,糖萝卜,你从哪里搞来的?
偷下的。来,吃,吃。偷下的,前两天挖糖萝卜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去挖了两背斗。
王朝夫也不客气,抓起糖萝卜片就吃。一边吃,他一边说,蒸下的糖萝卜就是好吃,又甜又香;煮下的水分太大,不甜也不香。许霞山也狼吞虎咽,说,烧着吃才好。
吃完糖萝卜,许霞山从窗台上拿过他的那块豌豆面饼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王朝夫,一半自己吃,并说,来,吃,再吃上些粮食。吃了一肚子糖萝卜,不吃些粮食胃酸。
王朝夫吃着豆面饼说,胃酸?你还害怕胃酸?你是在羊圈活得太自在了吧,还知道胃酸的!唉呀,真应该叫你在农业队蹲着去,或者到基建队去,你的胃酸的病就治好了。
许霞山几口吃完了饼子说,小老弟,不是我怕胃酸,我的胃那年开荒就锻炼出来了,吃上草根根也能消化,我是怕你没这么吃过糖萝卜,吃多了受不了。哎,我问你,吃饱了没有?
王朝夫像是在慢慢品味豌豆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子。听他问吃饱了没有,抬起头来说:
你问吃饱了没有是啥意思嘛,你的话是不是说,没吃饱的话你还有啥叫我吃的东西吗?
许霞山笑了,你管我有没有啥做啥嘛?你就说吃饱没吃饱嘛!
王朝夫明白了,许霞山还有可吃的东西,便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有没有嘛,你到底还有啥吃的嘛?这几年了——快三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肚子!过两天我就要去明水了,就再也见不着你老哥了,你要是还有啥吃的东西,就叫兄弟我吃饱一顿嘛。
许霞山说,我也是这意思。咱们在一间房一盘炕上睡了一年,恐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今天叫你到我这里来,也是给你饯个行,当然我要叫你吃饱一顿嘛。将来你就是回到家里,回了你的临洮,也不要忘了你这个老哥。
许霞山说着话就下了炕,把锅洗了一洗,倒上水坐在炉子上。他往炉灶里又丢了几块牛粪,然后弯着腰,头抵住炕沿,一只手从炕洞的最深处拽出个小口袋来。这是一条毛巾折起来缝成的口袋,不大,但装得鼓鼓的。他从里边捧出两捧小麦放进锅里。
王朝夫惊叫起来:哎呀,你从哪整下这么多麦子?
许霞山把口袋又塞进炕洞,直起腰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炕灰,他拍了拍手说,偷下的呗,还能从哪里整?
从哪偷的?仓库吗?
仓库?仓库的麦子敢偷吗?抓住不把你整死吗?这是夏天放羊,看跟前没人,钻在地里搓下的。
哎呀,有办法,你真有办法,你存下这么多麦子。老哥,你们放羊的人就把福享净了。到这时间了,还有麦子吃。
许霞山这时又把窗台上的菜汤端过来倒进锅里。王朝夫又叫起来:你那是做啥呀,把甜菜叶子汤倒进去干啥呀?
菜汤是夏天掰下来的甜菜叶子煮成的。
许霞山说,以防万一呀,小心人进来看见了,说我煮麦子,那还不倒霉呀!
说着话,许霞山又从墙角上放着的一个麻袋里拿出一把干菜叶子,揉碎了,扔进锅里。并且他还扔进去一块酱油膏。
王朝夫惊叹不已:哎呀,聪明,聪明。说实话,在我们房子里,你就是抓几把麦子去,也不能煮着吃。人看见了就给你汇报去。再说,也没个火炉煮呀!
炉子上煮着麦子,许霞山过一会儿就往炉膛里丢几块牛粪,然后两个人就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王朝夫不断地感叹:老哥,你们羊圈的人就是把福享净了:放羊的活不累就不说了,还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麦子吃,还有糖萝卜吃……唉,都是劳动改造来的,你们怎么就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