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麦子熟了,两个人把麦子捞着吃了,又把半锅汤也舀着喝了。许霞山正在地下洗锅,吃得饱饱的王朝夫躺在炕上吸烟,说:
许哥,我求你个事情。
啥事情?
你把我调到羊圈来,我也当个羊倌。
你开啥玩笑哩,我有那神通?
王朝夫坐起来了,哀求的口气说,许哥,我求求你了,你帮兄弟这个忙。你给管教干部说一下去,把兄弟调过来。我确实害怕到高台县去,我的身体不行了,要是到高台县去,可能连一个月也活不上。
许霞山原以为王朝夫是开玩笑的,此刻见他很认真,便惊骇地说,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一个劳教分子,还不知道在羊圈干长干不长,我能帮了你的忙?
许哥,你能行,你找干部说一下去嘛。
许霞山很硬的口气说,不行,不行!我确实说不上话。
嗯嗯,你是不愿去说?
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龇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分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球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
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分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分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