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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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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