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叠好的被子,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
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听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梁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偌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梁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书记,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