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5)

关於吴一郎的年龄,这些调查报告中有插入一则新闻报导的剪报当作参考,但是根据这则报导,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从明治三十八年左右离家之後,约有一年的时间在福冈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难记的裁缝补习学校补习,而她在这段期间并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设她这个时候真的未曾生育,那么可以推测吴一郎的出生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後半至四十年之间。只不过,像这种用以推定年龄的剪报,依常识来分析,应是因为吴一郎是私生子,为求慎重起见才特别插入也不一定。另外,也可能是由於新闻记者认为在当时造成话题的这桩「美丽寡妇命案之迷宫事件」的真相与其昔日的情欲关系有关,所以才找出这项资料:或是因为在该报导中提及她因吴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际这个名宇,所以才纳入这些调查报告里。但是,在我眼中看来,它却包含了意义更为深远的另一种暗示,也就是说,能够推定出似是吴一郎出生年龄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乃是九州帝国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产生第一届毕业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吗?」

「……」

「当然,若以局外人的观点来看,或许会认为证据薄弱的令人怀疑,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当时的大学生里确实有奇怪的家伙存在,而这些调查报告就是想指出那家伙即是这桩事件的始作俑者,直方事件的凶手之真相。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作贼心虚』这句千古不变的格言之显现,因为,知道吴一郎真正出生时日和地点的人,除了M和W以外,只有他的母亲千世子一个人。」

我用力扭动肩膀,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意……这时,正木博士也稍微沉默了,但是他的沉默却彷佛让我陷入无底深渊。

正木博士又继续:「注意到这点时,我全身颤栗不已,忍不住咒骂出声,但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检查吴一郎的血液、决定他是谁的儿子之权力掌握在法医监定学的世界权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侧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头,咽下一口唾液。

我用颤抖的手再度摸著额头,极力控制自己身体的发抖,一手紧抓住膝头。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叹息一声,好像害怕望著窗外般猛然转身面向这边,默默低垂著脸,好似正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般,隔著大桌子走过我面前,在北侧窗前转个直角,开始在窗畔来回踱步。每当他那怃然侥首的身体经过眩眼的窗前,闪动的光影就会掠过我面前的大桌子边缘。

正木博士又轻咳几声:「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冈县立医院改组为医科大学,重建於这处松原时的事……该大学第一届入学的青年学生中有W和M两人,W读的是法医学,M则念精神病学,都是有志於当时在医学界犹末充分发展的领域,彼此互争第一名。但是,可能是出生於结核病家族的缘故,W在当时的学生里是那种属一属二的美男子,个性务实,是非常神经质的人,另一方面,M却是身材矮胖的丑男,喜欢幻想,行事率性,属於天才型的人物,两人各有正好相反的特徵。也因为如此,彼此总在学业上相互争霸。

如前所述,W专攻法医学,M专攻精神病学,两人目标不同,可是两人对於当时尚未广泛的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兴趣——可能是一种宿命吧?——居然完全一致!或许是因为彼此头脑正奸相反的缘故,导致极端对极端的偶然一致也不一定。因此,两人都接受当时属於这方面权威的斋藤博士指导,而且两人对於一些与专门医学并无多大关连的迷信或暗示之类的研究狂热更是几乎突破沸点。当然,这是因为深受东洋哲学造诣极深的斋藤博士指导所影响,所以两人同时被距离福冈下远的某地的非常有名之恐怖传说所吸引,可说是当然的结果。

虽然两人至目前为止互有敌对心理,可是在著眼於这项传说的同时,却忘记一切仇恨的握手言和,彼此交换意见,拟定针对问题的研究方法与策略的结果,决定W从『迷信、传说的起源与精神异常』的实际层面著手,M则从『根据W的研究结果分析佛教的因果报应论』或『包括印度、埃及各宗教在内的轮回转世论点的科学研究』等较广泛的题目进行研究。这是表里互有关连的两个研究主题,目的是希望能够揭穿该传说的真相,由此也可想像两人当时是何等自傲了。事实上两人都下定决心,随时准备抛弃所谓的人情、良心,也不惜践踏神佛。西洋人之中,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开拓科学新领域而不择手段的研究者,特别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当中,为了学术研究而抹杀良心、极端残忍杀人的例子可谓数不胜数,其中有些当然有受到舆论谴责,却仍基於为学术或为人类文化的名义,毅然遂行惨无人道的研究工作。所以,W和M也互相约定要不顾一切的彻底进行这项研究实验,

就这样,两人抱著比互相争夺第一名还更强烈的热切,同心协力开始调查这项传说。正好吴家长女Y子已达妙龄,正在寻找对象,但是因为乡下地方的习惯,吴家具有精神病血统的传闻已经四处皆知,无人愿意与吴家结亲。用尽各种手段找寻的结果,总算找到当时在福冈篑子町经营京染悉皆屋的外来人士G的三十岁男人,也因此,中断一时的与吴家血统之传说再度复活,这一点对於两人的研究可说是非常方便。

和M同样深入研究此一传说,在W藉著调查古迹为名,找到如月寺的和尚,设法偷偷誊写《缘起文》之时,M也同样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切断弥勒佛像的颈部,发现意料之外的事实,亦即,在如月寺的《缘起文》中述及已被吴虹汀烧毁的绘卷,事实上仍旧存在,不久之前还存放於佛像内,直到最近才被某人发现,悄悄地拿走。

对於本来只要查明吴家家谱相与之纠缠的传说史实就觉得满足的两人来说,这既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同时也带来莫大的失望。不过,失望只是短暂的,年轻的两人很快又恢复比先前多出数倍的勇气,比前更紧密的合作,从各方追查绘卷行踪,综合结果研判,认为偷窃者应该是 Y子的妹妹、美丽的女学生T子。於是事情开始复杂了起来……你既是审判长,应该已多少猜透一些内情吧?哈、哈、哈。」

「……」

「不过,W和M两人的合作到这里又完全中断。问题在於绘卷掌握在T子手上!『与藏放佛像腹内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保管,想要偷出来并不容易,因此暂时中止这项研究吧!』,『嗯,就这么办,改天再……』,两人很乾脆的分道扬镳。可是,彼此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双方都下定比先前强烈好几倍的决心,企图继续这个实验。当然,无可否认的,两人的这种决心也反映在T子的美貌上。问题在於,他们和吴青秀的忠志不同,W和M的诚意仅止於完成这个实验,明白吧?」

「……」

「当时的福冈附近乃是刚开始流行方帽子的时期,亦即是艺妓们歌颂『最後会是博士或院长呢』的大学生最受欢迎的时期,即使是一般家庭也都抱持著『只要是学士就把女儿嫁给你』的观念,也所以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的『魔风恋风』才会广为流传。W和M互相争夺T子,不过若问结果如何,很遗憾,两人各自的特性发挥得非常彻底。

最初是W胜利,毕竟W在当时所有戴方帽子的人当中也算是特别俊俏的人物,而且又是优秀人才,再加上亲切、诚恳等各种绝佳条件,确实非M所能敌,互相激烈竞争的结果,M终於死了心,放弃学业和一切逃至荒山野外,一面找寻化石之类,一面治疗内心的创伤。

另一方面,W绝非那种会沉醉在成功美酒中的单纯男人,等到驯服T子之後,他就依照原定计画,想取得绘卷而开始巧妙地说服:『听说你家有一卷和家谱纠缠下清的邪恶因缘绘卷,你不想趁现在仔细调查看看吗?否则,如果我们之间生下儿子,就必须替他担忧。』可是,T子也非寻常女子,似乎不愿放手的说:『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硬是不拿出来。W不知道绘卷的藏放处,只好改变手段,企图带著T子前往福冈。不必说,他在内心盘算著,只要能带她离开,她一定会携带这卷绘卷。

巧的是,T子的姊夫G,这位京染悉皆屋,乃是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进吴家不久就开始接近小姨子T子,执拗的企图染指,所以一经劝诱,T子就二话不说的跟著他离家,在福冈偷偷与W同居。姊姊Y子好像也很清楚、或是隐约知道这些事,所以并未积极找寻。问题是,重要的绘卷依旧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还是没办法识穿T子是否携带著绘卷。

但是,W并未失望。继续在T子身边等待机会,同时放掉学校一切工作,监视著T子的行动。也难怪W会这么做,T子为了不让姊姊和如月寺住持以外的人察觉,化名为虹野三际,并提出要参观展示会的中国古代刺绣,种种行为的动机都逃不过详知绘卷来历的W眼中,理所当然会推断T子一定是将绘卷藏放某处。

不过,聪明伶俐的T子,从W的态度里,应该也察觉了某件事情。也就是说,她虽然不很确定,却知道W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下单纯,说不定目的就在绘卷,而且想拥有绘卷……她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怀疑形之於包,所以W也只能够气得牙痒痒的却又莫可如何。不但如此,W不久後又受到更严重的打击,不得已只好含泪退场,亦即,他下断变换手法搏取对方欢心、视为找出绘卷唯一线索的T子,竟然在他无法抵抗的要害予以意料之外的重击。

不是别的,就如我刚才所说,T子略微察觉对方的爱情是以自利主义为中心,另一点是,她当时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著严重的肺病遗传倾向,可是W却完全隐瞒这项事实。而且,这是题外话……若是对照此事实,将会了解T子为何有如此浪荡行为,并非如一般人说的那样的不守妇道,也不能责怪其薄情的态度。因为其行为的背後有承续吴家血统的悲痛、沉重观念在推动,而那是自『魔风恋风』以来自由恋爱风潮的具体化,同时基於一介弱女子的判断,幢憬著想要尽可能留下有健康血统的子孙的心情。对照离家当时,附近人们冷嘲『反正如果留在家里找男人,顶多也只是找到像G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的事实,应该也能说明T子的这种心情,更能理解T于是有何等理智和纯情兼备的聪明玲珑个性。站在这样的观点,可以认为T子天生就是不幸的薄命女性。

还有一点我必须在此告白,那就是,你或许已察觉也未可知,有关W家的血统以及其健康状态的秘密。利用书信告诉T子的人就是M,原因在於他仍旧深爱T子,以及对於这项研究的不死心。M和W个别采取行动之後,考虑到也许有另有他人藏起绘卷,在进行各种搜索之时,从前述村人们的谣传推测T子心理,认为有这种可能而进行此种反间密告,他果然做对了。当然这种行为对W来说很卑鄙,更何况M还藉著这封信再度接近T子,但是,但是……若回顾当时至今日为止,M必须持续被要求偿还恐怖代价的事实,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有志於研究『因果报应』的人却受到因果报应所苦恼,导致下定自杀的决心,让他连笑谈命运的讽刺气力都没有……

话虽如此,当时M又如何能预知未来?他只是受到这项传说所包含的精神科学之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时更抱著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一切都不在乎的最初的意志盲目前进。不到丰年,M就和T子同居,没多久,T子怀孕的徵兆就明显呈现,在该年进入暑假後不久,已可以感受到明确的胎动,而且,这个胎动应该形容为在日後长达二十年岁月中,彻底掌握W和M两人命运之命运魔神般的胎动,是焦躁的想取得W和M两人心脏要玩的胎儿的暴动,更是让在这出以精神研究为中心的超越血泪、义理、人情之妖邪剧里担任主角的所有演员,全部陷入死亡结局的命运魔神的捉弄。问题是,这出戏开幕时丢给观众的疑问『我是谁的儿子?』……从那时至今,所得到的回答不管是有形或是无形,全都是否定的。

当然,W和M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们的回答是否属於不可摇撼的事实,就算後来成为『藉血型监定亲子关系之方法』专家的W,同样无法调查,因为他不能随意采取自己和M的血液。不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够说明这项事实的胎儿母亲T子,在尚未接受调查前就已『死无对证』,也未留下丝毫证据。如果她生前有留下写著胎儿父亲之人的姓氏或什么之讯息,事情就能迎刀而解,只是很遗憾的,她什么也没有留下,申报户籍时也只是简单写上『父不详——吴一郎』几个字,因此W和M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与T子的关系,更何况,T子是否曾与W和M以外的男人扯上关系,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没人知道。这表示,T子腹中胎儿的父亲,除了T子复活明确证言,或者写下某种不动如山的记述,否则绝对永远无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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