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叶紫)
allen 2005-03-16 202 0 0 0 0

所以29

  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这个生命遭受苦难的时刻(苦难对于坚强的人,会产生傲雪凌霜的骄傲)。而是,在不久之后,社会的变革,证明你所经历的苦难,完全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噢,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委屈,比被历史戏弄,更感到个人生命价值惨遭蔑视的呢?

  又还有什么苦难,比你当年经历的苦难, 在若干年的所谓正常日子以后,被生活证明是无谓的,徒劳的,不足挂齿的,自作多情的,甚至是错误的,更加苦难呢?

  不幸的是,我全都摊上了!

  1988年的冬天,单位、组织、全社会,对于我和华林男女私情的围剿,居然是最后一次联合演习。紧接着的1989年,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天安门广场静坐的大学生身上。接下来的1990年,50集电视连续剧《渴望》(沈亚红男友的预感一点不错。)开播,立刻大红大紫,风靡全国。毛阿敏和李娜在《渴望》中唱的主题歌和片尾曲,在神州大地久久回响,所有人都跟着唱,都开始思考悠悠岁月中的困惑,都渴望做个宽容一些的好人,因为好人会一生平安。之后,电视连续剧进入大发展阶段,个人编剧纷纷出现。崔健到处巡回演出,人山人海的观众跟着摇滚。从广东沿海到内地,高楼大厦的建设热潮席卷过来。炒股热潮毫不留情席卷全国。打破铁饭碗,国营企业也开始了优化组合,竞聘上岗,末位淘汰的新体制。人心惶惶。人心思变。中国人民群体大流动。民工浪潮兴起。全民经商,个个开公司,人人是经理。我哥哥叶祖辉又反炒“通畅”公司鱿鱼,自己去开出租车了。王汉仙下岗回家,租了一个小门面出售音像制品。叶爱红与思春长,两个美女,都轻轻松松谈恋爱若干次,每一次都会让男友往她们的公司注入资金。美女不傍大款,那才是大傻瓜呢。钱,钱,钱,命相连!市场经济被误解为自由散漫经济,假冒伪劣,坑蒙拐骗,到处都是,无孔不入,买根针都没有鼻子!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摧枯拉朽地到来,所有的道德规范,游戏规则,天地良心,都不见了,神话一般地隐遁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人们还是那些人们,面孔还是那些面孔,内容却变了。人们忙碌起来,急煎煎的,语言完全改变,神情完全改变,行色匆匆,都变成了没头苍蝇,惟有买卖和生意能够吸引他们。

  我呢?这个社会还欠着我的公道呢?

  没有丝毫回音。谁会回答我呢?

  一个人的苦难是可以白受的吗?当然可以。个人比蚂蚁还要弱小。

  尤为滑稽的是,“小姐”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有了钱或者有了权的男人们,纷纷三妻四妾或者情人成群,他们玩弄女性之腐朽糜烂到史无前例,就跟长期饥饿的猪暴吃美食一样,吃相之饕餮难看,令人作呕。那么,当然,爱情被嘲笑为迂腐。而对于爱情的神圣追求和捍卫,被看成是有病。噢,我的中国!仿佛一夜之间,这戏法究竟是怎么变的?

  我不知道。

  无法忘怀那一种惨败。当我历尽千辛万苦,当我穷得惨不忍睹的小家终于有了起色,当我背靠高大的丈夫,怀抱三岁的儿子(这是小孩子最最好玩的时候),在乔迁大喜的新居里(两室一厅啊!),欢迎我单位的同事们之后(特意邀请了黄凤举)。他们仅仅发出了只言片语的敷衍之词。有人也就是心不在焉地顺手摸了摸我儿子的脑袋(我儿子被这种轻慢的无视所激怒,当即就昂起小脖子,从我怀里挣扎下来,跑开了。)。

  没有任何人定睛参观我们的新家,没有任何人发现并赞赏我精心建设生活的细节(比如我自制的地毯和笔筒),没有任何人对我们夫妻来之不易的结合和艰苦奋斗表示感叹,更没有人包括黄凤举,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歉意。

  我的同事们,眼睁睁看着我为爱情一步一滴血汗,走到今天的同事们。健忘和麻木到进门就要求摆开桌子打麻将。一桌麻将,一桌扑克,架起二郎腿,抽烟,咳痰,随便把烟灰抖在地板上,也不经允许就磕在砚台里(我的收藏品)。他们一边热烈玩儿,一边热烈地聊天,内容是:谁谁谁倒钢材发了一笔。听说武钢的一个小小采购员都成为万元户了啊!哪里弄得到便宜的水泥?我这里有下家!上海股市又冒出一个大富翁了,叫什么杨百万是吗?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做图书发行也很赚钱呢!喂,伙计们,我发现挂历开始流行了,过春节家家户户都喜欢挂挂历了,肯定来钱!咱们文化系统有的是美女,搞几个美女来怎么样?穿三点式泳衣,肯定让老百姓看得流涎水。伙计们,说干就干,赚钱平分,改革开放主要是抓住机遇啊!谁牵头?谁来牵头?

  我和丈夫在厨房埋头做饭。我把眼泪吞进肚里,变成忙碌的汗水流出来。我强作欢颜,克尽东道礼节,为大家上茶续水。尽快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尽快开席,尽快吃完吧。同事们,对不起,我忘记了今天我还要出门。我预约了专家门诊,要去医院看病,偏头痛。啊,预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对不起!

  当然当然,拙劣的谎言。不过同事们离开之后,我真的头痛了,还不是偏头痛,整个脑袋都痛。 华林非常不情愿洗碗。他装模作样看书(似乎看书是高于一切的功课)。我只好直接指出家里是如此脏乱差。他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不是我的。是你在宴请你的同事。你应该对此负责。”把他这话一听,我的脑袋更加疼痛了。


Tag: 小说 池莉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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