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月下旬,农场领导突然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产股的罗股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150名年轻强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分局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加霜。火车于第二天上午十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股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时分,走到临泽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间又破又矮的泥房说,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五十万亩土地。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临泽县和高台县建设一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两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见这里曾集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间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挖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往东去挖渠,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锅里,人们慌乱中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县医院送,走到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后来出工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挖渠者的口粮大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饿死人,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着出工,右派们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粱穗子。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巾缝下的口袋塞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的帽子戴上,风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去。天还真冷,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光下他认出是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棵包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几个苞谷棒子的,但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白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亮亮的黄砣砣,像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朝着黄砣砣摸过去,近了,见是一间小泥房,黄砣砣是映着灯光的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用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定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睡觉,那就是说他们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照不亮院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去一摸,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挽起来。他想到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为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里,横上两层之后又从旁边竖着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堆的那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抬着脸往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像掉进冰窖,冷飕飕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撒尿。他希望那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左边歪了歪头,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没投在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一刹间他开始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他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猛地扭转身体,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个声音回答,清楚楚的,两只耳朵直愣愣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 前一个声音又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
听到这里,俞兆远抱起袋子朝西就跑。奔跑中他听见门开了,凶狠的詈骂声传来:什么狼吃苞谷了,是贼偷苞谷了!追,快追!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
俞兆远的运气真好!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米,越过了几条田埂,一道渠,摔了两跤。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追上他了,谁知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他扑通一声掉下一个土坎去了。掉下去他的大胯摔伤了,站不起来。心想这下非叫人家抓住不可了,就往崖根里挪了挪,一动不动地坐着。岂知这个土坎很高,那两个人追过来在土坎上站了几分钟,骂骂咧咧折回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好久,他也没动弹,他怕那两个人从旁边绕到土坎下边来抓他。他静静地坐了半小时,除了呜呜的夜风,再也听不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他的大胯很痛,走一步就剧烈地疼一下,但他忍着痛往回走。他心里很高兴。
但是,他从山水沟里走出来,在荒滩上走了一截,内心的高兴就很快消失了。他迷路了!由于乱跑了一阵,他搞不清自己现在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很清楚,在十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么下场!还有,他听见了凄厉的狼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始走。他想,应该往西走,住处在西边。他看了看天空的三星,判断出哪边是西。他是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季节三星的方向朝南,他朝着与三星垂直的方向走是正确的。
他很快地走了一截,思想却又被另一种思考所困惑:住处大致是在西边,但如果自己和住处擦肩而过呢?这是可能的,因为夜太黑了,看不见周围的景物。可是很快他的心又被更紧迫的危险攫紧了:狼的嚎叫声更近了,更清晰了!不是一只狼,而是两只。如果是一只狼,还可以周旋,而两只狼同时发起攻击的话,自己赤手空拳就无法抵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狼,他必须首先躲开狼。他想了想,就加快脚步朝南走。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狼在一里之外就能够闻到食物的气味。现在狼是从西边走过来的,他必须往南走出一里远才能躲开狼。
他加快速度往南走,越走越快。他的心跳得厉害,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他已经忘记大胯的疼痛了。
后来,他几乎是跑着前进了。他清楚地听见狼的恐怖的嚎叫声更近了,似乎是狼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正在向他逼近!近在咫尺!他已经累了,身体发热,胸腔被大口吸进的冷空气刺激得像是撒进了辣椒末,喉咙又辣又痛,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脖子里的汗水向后背流下去,把衣裳浸湿了。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再跑就要累死了!干脆停下吧,休息休息吧,听天由命吧!最后,这样绝望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双脚放慢了速度。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狼的嚎叫声已经转移到他的身后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瘫了。他明白,狼已经往东去了,西北风再也不能把他的气味刮到狼那儿去了!
他很高兴自己没被狼吃掉,坐了一会儿,叫心跳得匀称一些,然后就爬起来往西走。不能坐得太久,因为湿了汗的衣裳冰凉,冷得他受不了啦。快乐是双重的:走了没几步,他发现身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土堆,走过去辨认一下,他差点快乐得叫出声来--天呀,他的身旁就是那条大干渠!顺着大干渠走下去不就是那片破泥房吗?真应该感谢那两只狼,他想。要不是狼逼得跑这一段路,今晚可能还要在荒滩上瞎走多少冤枉路。
但是,顺着大渠走了好长一段路,却仍然看不见住处。他糊涂了:莫不是已经错过了住处?跑了半夜,以他的判断该是走到住处了!回头往东走吧,他又下不了决心--要是住处还在西边的话,不就背道而驰了吗?后来他还是接着往西走,他想再走一截试试,若是还找不到就往回折。结果还没走上半里路,就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坐起来观察,是个小小的土堆。他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谁会在这种地方垒起个土堆来?在土堆旁转来转去,察看,思考。良久,他猛地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烫死的右派的坟墓吗!
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住处进了泥房。段组长醒着,问了一声:回来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他回答:迷路了,在野地里转了半夜。段组长问,搞到什么没有?他没说话,掏了六个苞谷棒子塞进段组长的被窝,然后摸到墙角上自己的铺位,摸着黑开了木箱,把苞谷一个个放进去。锁好。总共是四十二个棒子,段组长六个。锁起来三十二个,留下四个在外头,他钻进被窝,盖住头,慢慢地享用。苞谷的湿润的奶汁在他的咀嚼下渗了出来,甜丝丝的,那个香呀!
翌日晨起床,吃完了半盆末糊汤,俞兆远想好好睡一天,他大胯处的骨头昨晚上扭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是罗股长吹哨子把人都集合起来训话,说,供应的粮食就是那几嘴,就是啥活也不干,也搪不住饿呀。你们躺下不动能行吗?今天都进山去,都跟我进山去,找吃的!我跟这里的老百姓打问过,他们说山沟里有一种黄药子是能当饭吃的。今天我们挖黄药子去。
听说进山,俞兆远飞快地进屋,从木箱里拿出四个苞谷棒子塞进怀里,然后提着铁锨上路。他走得飞快,翻过铁路走进山谷的时候,已经把其他人甩开了两里多路。他是有意走这么快的,他想跑到大家前头,挤出时间,躲开人们的眼睛,烧几个苞谷吃。他一路走一路拾柴,进了山谷就拐进一道山沟点着火烧苞谷。他用大火烧,把苞谷皮烧焦了,然后剥掉皮啃苞谷。烧熟了的苞谷更香,啃完一个又啃一个,不一会儿就把四个苞谷吃完了。吃完了苞谷他又想苞谷芯子怎么办--可不能叫罗股长看见,那是个严厉的家伙,知道了他偷苞谷,非扇他嘴巴不可--想来想去,就在离火堆不远处挖了个坑,把芯子埋了,并在上边撒了泡尿。
这时后边的人走过来了,蹲在火堆旁烤火。有的人也在他埋苞谷芯子的地方撒尿,还问,你挖着黄药子了吗?他回答,挖着个球!
不过,后来他专心挖黄药子还真挖到了两个。点上火烧熟,掰开,里面是黄面面子,像烧熟了的红薯。大家掰着尝了尝,有点苦味。
过两天他又去了一次小泥房,且是白天去的。他的目的是踏勘一下,看还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可是去了一看,苞谷不见了,那两个二劳改也不见了,房门上了锁。他扒着窗户往里看看,空荡荡只有一面土炕。这一趟也没白来,找到了一块没有成熟的落花生。他没见过落花生,但他看见了小小的秧子,挖出来又看见根上带着几个白蛋蛋,放进嘴里一咬,是甜丝丝的水泡泡。他读过一位作家写落花生的文章,因此他断定,这是二劳改们试种的落花生,没有成熟。他大嚼了一通水泡泡。回住处时还抱了一捆花生秧子,煮着吃叶子。有人问他吃的什么,他回答菜叶子。
经过侦察,他知道这附近的确没什么吃食可偷,于是就很节约地吃那些偷来的苞谷,一天吃一个棒子,细水长流。实在饿得招架不住了,就去那块地挖些落花生秧子回来煮着吃。
他们这些人在临泽的荒滩上又住了一个多月,时值11月中旬,祁连山下的这片荒滩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并且饿死了十几个人。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场领导就派拖拉机拉他们回农场去了。
在挖渠工地他们听到消息,夹边沟的人差不多都挪到明水来了,他们也都急着想回去,心想场部的条件会好一些。不料回到明水下了拖车,他们的心唰的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相差甚远!
夹边沟农场虽然地处巴丹吉林沙漠,但是有农业大队的大杂院,有基建大队的四合院,还有场部的办公室和机关干部们的宿舍房,还有农田还有水渠!这里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旱滩,一千多名右派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沟里的地窝子和窑洞里。站在沟沿上往下看。地窝子大小不一,窑洞口挂着草帘子或是破棉絮遮挡风寒,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的聚居地。唯一体现现代人类文明的标志是东边一条山水沟南端的高地上有几块长着糜谷的庄稼地,两间附近农民种撞田 [6]住的土屋,三四间新搭的芨芨草房。有人告知,那是场部和伙房。伙房旁有一口新挖的井。
此处被称为明水农场,是因为在东边二三里处有一条百多米宽的明水河。明水河徒有虚名:河道干涸了,只有下游的河坝里积蓄了一些雨季流下来的洪水。
更叫人心寒的是迁来这里的人们十之二三已经饿死,山水沟两边的荒滩和北边的河坝里到处是新起的坟冢。活着的人们也都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半数人已经躺倒,能活动的人们在中午时分挪出洞穴在阳洼地上或坐或卧晒太阳。人们去伙房打饭的力量都没有了,开饭时炊事员提着桶往地窝子和窑洞送饭,给每个人抖抖索索举起的饭盒里舀上半马勺末糊汤。每天的定量是半斤豆面。
从工地上下来的一百多人被安置在西沟的十几孔窑洞里。西沟比东沟深,窑洞也大一些,一窑住四五个人,大的几孔能住十几二十人。据人们讲,在他们到来之前,领导把这些窑洞的人合并到减员较多的其他窑洞去了。那些窑洞的不少人此时在沟外的荒滩上长眠不醒。
右派分子们静静地生活着。他们平静地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只有极少数不安宁分子采取了特殊的生存之道:逃跑。
俞兆远没有逃跑。父母在他的少年时代就把全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典出去,送他去上学,指望他给家庭带来荣耀。他跑回去父亲一定会背过气去。至于回兰州的家,他想都没敢想:五尺汉子,如何藏身?他想,不逃跑,但要活下去!
于是,当大家躺在窑洞里喝末糊汤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把明水农场的沟沟坎坎丈量了一遍。他的"丈量"是卓有成效的。东西两条沟之间有一块收获过的萝卜地,地边上有间类似瓜棚的小屋,门口堆着许多萝卜缨子。这是伙房的财产--可能是农场花钱把全部萝卜买下来了--有时候劳教分子吃的末糊汤里放一些萝卜缨子。瓜棚里住着一个姓周的二劳改,负责看守这堆萝卜缨子。白天偷萝卜缨子是不可能的,瓜棚的门开着,那个二劳改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夜里,有一盏风灯放在窗台上,窗子没有窗户扇,灯光正好投在萝卜缨子上。二劳改穿着厚厚的衣裳在炕上坐着,眼睛从窗户往外看,过上十分八分钟还走出来转一圈,手里拿个木棍。经过多次的侦察,俞兆远决定夜里去偷。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贴山墙站着。等二劳改巡逻完进屋,他就四肢着地爬到窗户跟前。窗台把灯光挡住了一部分,窗外有一片短短的黑影;有一截黑影正好落在萝卜缨子上。他借着影子的掩护,很快地装了一袋子萝卜缨子。就三两分钟的时间,他已从黑影子下边退了出来,抱着口袋跑回窑洞去。他们窑洞住四个人,四个人搜集些茅草点火,煮着吃了三天。
三天后他又去偷,刚刚装了半袋子,姓周的二劳改从他身旁的田埂后边扑上来,狠狠打了他两棍子。二劳改说,狗日的,我等你三天喽!
他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回到窑洞。他再也不去偷萝卜缨子了。他知道,二劳改谋到一个好差事也不容易,他们对工作尽心尽力是很正常的。等腿好点了,他就把目标转向了糜子地。在他们住的山水沟南端,也就是场部的南边,有一大片糜子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近十一月下旬,那片糜子还长在地里,是种地的农民被征集去搞水利了?还是种撞田的生产队不看重这片糜子?但奇怪的是有几个妇女看守着庄稼地,住在一间"瓜棚"里,时不时出来巡视。俞兆远和杨乃康合伙来偷糜子,到了糜子地附近,在田野上趴着。由俞兆远学狼嚎,一声扯一声的"狼"嚎声中,巡逻的妇女们都回到"瓜棚"去了。这时,他和杨乃康钻进糜子地,把糜子捋进口袋。俞兆远捋上几把糜子,停下来学两声狼嚎,然后再捋。捋满了口袋,两个人仍然学着狼嚎跑走了。糜子可是好东西,他们舍不得给别人吃,回去后把糜子埋在窑洞附近的崖坎下边。
但是,第二天夜晚他们去吃糜子,发现埋下的糜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判断糜子被人偷了--有些右派专门在窑洞附近或者崖坎下边寻找别人埋藏的食品。于是,他们第二次偷来糜子以后就往北走,走到山水沟北边的河坝里,埋在死者的坟头上,做好记号。每天夜里,他和杨乃康来这儿炒着糜子吃,或者生吃。生糜子嚼起来也很香,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只是嚼碎了的糜子皮爱粘舌头,粘在嗓子里很不易吐出来,容易带来剧烈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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