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 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蹿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厅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喇泼喇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
当辣辣纵身冲向火海时,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
以沙哑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蒋绣金蓬头垢面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着辣辣。
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
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 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流出来,缓缓地在麻石上蜿蜒开去。
丐水镇的居民全被这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因走城串乡旋糖模而见多识广的孙怪赶到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
那时她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时,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她一看见七张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
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跺到码头上,待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脸,一头扎进了襄河。
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中注视着母亲的行动。 当辣辣爬襄河大堤时,冬儿赶紧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旋涡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没有答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关在房间里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红痣。她激灵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热啊 --- 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徵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上百的人在楼上听戏, 唯独王贤木一人掉进了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 --- 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丐水镇之后,每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轮船几易其主,但它始终按时准点到达,到达时的鸣笛就成了丐水镇居民的报时钟。 一般家庭都是在气笛响过之后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气笛声从繁忙中惊醒,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嫂子了。他撞开了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胸怀。 当清晨的浓雾笼罩了丐水镇时,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将她哄骗来的,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时,她痒得格格直笑。"这是迷信。"她说。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过了墙壁上爬满葱绿爬墙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个大概印象。解放后,天主教堂改为丐水镇第一中学,爬墙虎早就没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她没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给崩了。
"他说反动话。说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离开时,老婆子说:"大姐,你的亲人还没走远呢,你不和他说几句话?"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灵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
灵姑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来了王贤木的亡灵。老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淡,说:"他来了。"
辣辣跪在灵姑膝前,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灵姑肚子里的亡灵便呜呜痛哭。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全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养孩子们。人死不可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扶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灵姑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他的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辣辣一迭声呼叫丈夫,亡灵叽喱咕噜飞快说了一通就没声了。灵姑又恢复了慈祥的原貌,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几句话。"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灵姑说:"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轻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辣辣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
灵姑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你好好干你的。明白了吗?"
辣辣明白了。
灵姑说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就可以随时来,当然要保密一些,莫让政府知道。
最后辣辣付了灵姑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
辣辣终于迈出了房门。她梳好了头发,穿了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扎着额头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他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吃饱饭了吗?"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后,她去吃了饭,上了厕所。然后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带孝的白棉布。
Tag: 你是一条河 池莉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