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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