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18

18

  阳春三月,贵子远嫁的那一日,冬儿在武汉大学樱花盛开的长廊里浏览赏花。她剪着短发,穿了件浅色细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粉红的樱花, 不时看见沔水镇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亲兄弟姐妹们。

  冬儿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农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初到湖北口,她纯粹是为着逃离了家庭而欢欣。继而发现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 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绝大多数是呆了好几年的老三届,他们是一批极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在历经坎坷之后,他们依然热爱读书,关心时事。冬儿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冬儿不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东西:读书,思考,雄辩,听音乐,写日记, 穿扎了花边的乳罩,坚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换内裤,等等。许多知青到农村就变邋遢了,而冬儿变整洁了。

  了解了许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儿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联之前发出的怒吼: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走资派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发现得屋是回家以后疯的,而不是像大家认为的在外面疯的,她再也不会回家了。

  冬儿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里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贫下中农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个孤儿。"

  她的确像个饥饿的孤儿,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贪婪地吸取各种营养。不管今后的历史怎样书写这场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冬儿永远不会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校招生制度,冬儿考上了大学。她在高考时改了名字。生产队的干部都是极好变通的,所以冬儿连偷偷买的退字灵都没用上。她参加考试的所有证件和表格上全填写这样的名字:净生。干净地生活着的一个人。对外界的疑问她一律回答:"我是个孤儿,我只有笔名。"

  冬儿不存在了。净生又跨上了一级台阶,又一种新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沔水镇在她下放那天回头一瞥中已经定格,现在是一幅发黄的旧像片了,母亲,叔叔,兄弟姐妹们在这幅旧像片中一块儿变黄变模糊了。那么,现在该由她举起利刃,砍断从前。

  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考虑了足有一年的时光,冬儿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让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给母亲。

  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

  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 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

  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

  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 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

  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

  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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