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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整理书籍,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