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终于暴走的易天行,向可怜兮兮的白衣普贤菩萨比了一个中指。
菩萨便是菩萨,那不是凡人,说干就干,直接一掌朝着易天行的脑门拍了下去,出手柔软无力,未带半点风声,却于弹指间轻轻拂上易天行的脑门。
易天行在这短短刹那辰光里,至少想出来三种办法可以破了这一掌,但他不敢,遇见这位仍然保留着第一肉身的大菩萨,面对着无上神通,他若想避过这一掌,必然要全力出手,而全力出手的结果是什么,他此时无法预估清楚,普贤菩萨自然不会对自己有太大恶意,若自己全力以抗,说不定普贤菩萨稍一恚怒,用了真本事,那自己可就惨了。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生生挨了这一掌。
普贤菩萨的枯手轻轻按上他的脑上,那种凉沁沁、枯硬的触感,让易天行的头皮一阵发麻。
发麻之后,是一道清凉的光流,沿着那只枯槁废手缓缓灌入易天行的身体。
光流从他的头顶贯入,沿脖颈而下,在他的胸腹间嗡的一声炸开。
炸成了万千碎片,每一碎片荧荧发光,在他的体内缓缓流淌。
就如同漫天的荧火虫,被纱幔里的稚女巧手所摄,缓缓地在纱幔中飞舞着。
易天行的身体,就是这道纱幔。
他腹内那轮已经炼成红日般的玉盘,似乎有了某种引力,吸引着这些荧火虫柔柔地附了上来,就像缦纱帐中的巧少稚女。
荧色渐聚,红日着色,渐趋柔和。
……
……
易天行自初识道术后,便练的是归元寺的方便法门,和自己无师自通的坐禅三味经,那时他体内是一道真火命轮,熊熊燃烧,虽势猛却不能持久。日后又从秦梓儿处学得无上道诀,三台七星斗法,召真朱雀于头顶似飞未飞,体内应感而生一枚道心。
道心如青莲,火轮如红玉盘。
在六处山谷后,受朱雀戾气所激,他又有所得,青莲暴绽,包裹住了红玉盘,然后丝丝寸裂,终于成就了如今体内的红日轮。
每一次变化,便是一次修为的精进。
此时得普贤菩萨灌顶,不知体内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
……
不知过了多久,易天行缓缓从冥思中醒来。
他静静运心经自观,发现自己体内的那轮红日已经消失无踪,出现在原地的,是一枚淡淡的事物。
那物事浑身散着淡淡光毫,却让人形容不出它的形状。
只觉无比清静雅宁。
是为菩提心?
易天行双眼中光芒暴涨,站起身来,略一沉思,出左拳揽雀尾。
他在每次机缘之后,便会找机会重打一次小时候在高阳县城学会的太极拳,省城大学操场上的枯草便曾经见识过他道心初成后的威力。
在小小的密室中,他静心定意,缓缓打了一套拳。
收拳而立,他微微皱眉,纳闷道:“为什么没什么变化?威力似乎还略小了些。”
但是那枚菩提心隐隐散发的气息,让他知道一定不大寻常,虽然似乎对于功法没什么帮助,但先前灌顶一刻,他已经完全地收纳了普贤菩萨传递过来的信息,很清晰地知道了这位贤毅的真理菩萨在这藏原上数百年的辰光是如何渡过的。
经验、知识,这都是增加修为的必须品,易天行知道今天收获的东西,一定对自己的将来有极大的帮助。
他复拜于地上,恭谨地对普贤菩萨拜了下去。
“古有一字师,菩萨乃我一日师。
普贤菩萨面上的深深伤痕微微颤动,隐隐有些脓液渗了出来,纵是如此,仍然是佛光缭绕,以夜叉像布慈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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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了。”
普贤菩萨微微笑着,向叶相僧合什一礼。
叶相僧回礼,面上也带着某种欣喜。
随着这一句话,密室又发生了变化。房梁轻微作响,缓缓分开,似乎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拆着,露着上方那湛蓝的天空来。
“很久未曾见这天。”普贤菩萨双眼注视着头顶的天空,轻声说道。
房梁缓缓分开,在淡淡光芒中,变回了树叶的模样,梁上壁上的漆彩画儿的颜色也缓缓剥离开,化作了无数杂色野草。
不过数刻,密室已经不见,尽数化成树枝青草。
而他们三人,正好端端地坐在草地之间。
普贤菩萨轻轻抚摩着身边的草地,微笑道:“佛祖当年说我太过执着,所以福缘不如文殊。也对,这草近在我身旁,数百年却未亲手抚摸过,此等执念,确实着迹。”
易天行知道他为了躲避大势至菩萨的追杀,一直幽居于此,纵然幻草木为居,却是不得见过草木真容,不由黯然。
普贤菩萨伸手枯槁的双手,轻轻一合什,对着草地旁边轻声道:“居此五百年,劳苦你们数十辈人,心事难安,请受一礼。”
他轻轻低头。
草地外面跪倒着十几位喇嘛,还有些仆役妇人,领头的喇嘛是那位只有半截舌头的九世噶玛仁波切,庙中法力精深的喇嘛都随这一世的班禅活佛进京了,留下的来的除了他之外,都是些小喇嘛和些年老体衰之人。
听见普贤菩萨如此说,草地外的这些人叩头不止。
从扎什伦布寺建成的那一日起,这些人便侍奉着普贤菩萨,害怕不经意流露菩萨在此的消息,引来大难,这些喇嘛们断舌明志,修闭口禅,直到菩萨准备了此迷局,唤来易天行,九噶玛仁波切才在六处后的山谷内开口说了话。
“不能言虽不为苦,身体残破却非必要苦行。”
普贤菩萨望着这些一直默默守护的人们,面上一阵悲悯:“今后你们不用再受此誓制约。”
菩萨面上大放光芒,那具残破的肉身渐渐渗出新鲜的血来,染着那件白色的衣裳。
草地被一片慈悲佛光笼罩着。
草地旁的十几个人嗬嗬叫着,发现自己唇里的舌头竟然重新长好了!
惊讶之余,这些人自然想到菩萨此时显出神通,显然已经不再惧怕某些人的威胁。
换而言之,菩萨准备……去了?
那十数人悲容大作,对着草地正中的普贤菩萨叩头不止。
普贤菩萨轻轻摇头,微笑道:“这是乐事,何必悲伤?只是时间到了而已。”
他轻轻伸出左手,平摊向天。
手中忽然出现如意,微放毫光。
场中一阵风起。
……
……
普贤菩萨与易天行叶相三人,顿时失去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喇嘛们叩头于地,诵经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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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只感觉身体一轻,不是轻功的那种轻,而似是在刹那间失去了全部的物质感觉,轻飘飘的随风而去,不知飘向何方。
待他定住身形后,睁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色。
寒风扑面而来,中间夹着雪粒。
远处是一片群山,山上全部覆着白雪,偶有峥狞处,露出下面如鬼神利齿般的黑色岩石。
而他此时,便是坐在群山间最高的那个雪峰之上,身旁落雪,身下积雪,到处是雪,万年不化的雪。
回头望去,普贤菩萨正在闭着眼睛轻声吟诵什么,叶相僧坐在他的身旁,双眼略带不舍地望着菩萨,面色泛着微微青色。
叶相僧穿的不多,此处又不知是何处雪峰,寒风劲吹,竟比藏原上要冷上数倍。
易天行知道叶相此时肉身抗不住如此低温,赶紧挪过去,轻轻伸手吐出一道热芒,轻柔地裹住他的全身。
普贤菩萨缓缓睁开眼,轻声问道:
“易天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此时的菩萨不再称呼他为善知识,也不曾称呼他为善财,只是唤着他的本名。
易天行不是旁的什么,只是易天行。
这是菩萨一直念念不忘提醒他的一点。
易天行知道菩萨准备舍此肉身,重堕轮回,一时间想到刚与这位菩萨见面倾偈,马上便要分别,此一别,菩萨不知要修多少世才能重拾记忆,才能重修菩萨位,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他见面。
便如生离死别一般。
想到此处,易天行微感悲哀,但知道此时不是悲哀的时候,微微皱眉想了想:“若大势至菩萨找上叶相怎么办?”
若普贤菩萨去了,大势至菩萨针对的目标自然是身边这位正缓缓从千年之梦里醒过来的文殊菩萨。
普贤菩萨眼光柔润望着叶相僧,道:“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劫数,菩萨虽然号称脱了六轮循环,其实不然,有些劫数,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叶相僧微一合什,表示明白。
易天行又想了想道:“我呢?想来大势至菩萨总有一天会找上我的。”
普贤菩萨呵呵笑道:“君为蝼蚁,他为大象。”
易天行也极快意地笑了:“看来目前的俺还不足以让他们警惕,这是好事,这是好事。”纵使风雪扑面而来灌入他的口里,也不能阻止他快乐的笑声在雪峰之顶回荡。
确实是好事,看来自己的前世没啥名气,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
他又问道:“二位菩萨下凡寻找佛祖,一位被打散后重堕轮回,一位重伤后幽居藏原,想来还有些其他的菩萨罗汉曾经下界,道门那边也做了些类似大势至菩萨的事情。”他知道时间不多,所以抓紧问道:“我曾经想过要借此找出事情根源,但是周游中原诸大寺庙,却未发现一丝佛性残留,此事太过怪异,请菩萨指点,那些罗汉们又是去了何处?即便肉身被毁,但佛性不死不息,总不能带入地府。”
普贤菩萨下界的早,又不曾用神识探过世间,所以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戚容渐起:“想不到还有这多位也受了苦厄。”
他缓缓抬起枯树般的右手,很困难地勉强屈起食指。
一会儿之后,他缓缓说道:“原来人间还另有人物,想不到肉身也能成佛。”绽即唇角扯动一下,表示微笑:“只是这法子未免有些……”
忽然住了嘴。
菩萨不肯明说,易天行自然也不好追问。
“待我回省城之后,我会去问师傅他老人家,他和佛祖在果园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易天行知道分离的时刻即将到了,诚恳说着,意图让普贤菩萨有些安慰。
普贤菩萨嘎声一笑道:“那老猴浑天而生,纵使大势至菩萨见着他,只怕也会头痛,真是有些期盼,看看大圣脱得樊笼,重入天界,那西天净土又会闹成什么模样,可还会依旧清净。”
到此时,被迫幽居五百年的普贤菩萨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怨意。
怨意一出,峰顶雪势骤然一大,寒气更甚,阴寒至极宛若鬼界冷渊。
普贤菩萨微微闭目,叹道:“心生戾气,渐堕。”又摇摇头:“果然是该去了。”
菩萨缓缓解开自己的白衣,露出里瘦弱的身子--枯瘦可怕的双手,扭曲如断木般的下体,再加了胸腹间那个狰狞可怕的大洞,再配上身上遍布的见骨伤痕,看上去确实十分恐怖。
“放在旁边。”普贤菩萨用自己的枯手很不灵活地将自己的白衣叠整齐,轻轻抚了两下,然后递给易天行。
易天行接过他的白衣,默然不语。
普萨赤裸的身体在寒冷的积雪上盘腿坐着,满是缺损的身子与雪粒接触着,发着轻微的响声。
雪没有一丝融化,似乎菩萨的身体比这雪更加寒冷。
“易天行,谢谢。”
普贤菩萨满含深意地看了易天行一眼,双手合什。
枯瘦焦灼的双手合什在胸前,很是难看。
但易天行却觉得这合什的双手像是冬日里的腊梅枝,迎风微颤,十分美丽,有一种蕴含着坚强的美丽。
……
……
他咬咬牙,双膝跪在雪地里,对着菩萨磕了个头,喃喃道:“这是大罪业啊。”坐禅三味经疾去,体内的菩提子大发光明,骤然化为火轮,喷出无限天火。
普贤菩萨满是伤痕的脸渐显安乐之色,那双枯唇微微翕动,轻声道:“不是大罪业,是大功德。”
天火能融一应世间物,自易天行的双掌间疾奔而出,红极却无赤艳之媚,反自渐趋白炽,颜色融融纯正。
两道极高温的炽白天火苗,如同两道火龙卷向普贤菩萨瘦弱变形的肉身。
叶相僧轻声念经,低头不语。
易天行闭眼,不忍目睹。
火苗与菩萨的肉身一触,却没有丝毫焦灼的味道传出——天火的温度太高,骤然间将与火苗接触的肉身部分化为一道青烟。
青烟之中,骤发光芒。
光芒一片,令人心生安乐,易天行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雪峰之顶,笼着一层佛光。
佛光之中,隐有菩萨宝像现出。
普贤菩萨涣灭之际现出宝像,左莲右剑,身后白象跟随,缥缈虚影,似乎随时便会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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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宝像一脸庄严,柔唇微启,对着叶相僧说道:
“那年你问我: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如何处之乎?”
叶相坐于雪地之上,柔声道:“菩萨当时说道,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是唐贞观年间,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化身寒山、拾得大师,在中台州相邻而居,此段对话,在人间流传甚广。
普贤菩萨朗声大笑道:“度人易,度己难,我能忍能让能避能由能耐,却不能敬,如今过去数百年,却看不到他如何,你代我看下去。”
话音落处,菩萨宝像无由而散。
在这落英渐寒的雪峰顶上,在这冷酷的苍穹之下,化作无数光点,轻轻扬扬地洒向这片土地。
空中峰顶一片寂寥。
菩萨不在这个人间了。
只留下易天行身旁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衣。
易天行对着空旷的雪峰下叩了一个头。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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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几句是鲁迅墓碣文里的,当年林语堂曾称鲁迅为白象。
写到这儿,忽然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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