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allen 2005-03-05 234 0 0 0 0
【原文】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年五十馀,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十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馀,生一子,视如拱璧,名之珠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以索,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床席,色如土灰。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笞之,似击鞔革。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无数。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单人旁+匡]儴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力不能得追。”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瞥然复登。李惧,与妻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为,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六岁失怙恃,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不得脱化。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馀都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此忉怛,回视,失儿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间,为姜员外作义嗣,亦甚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马+呙] 送儿归。”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人无知者。李闻之大骇。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姊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十百作呵殿声。”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翦刀刺手爪,血涴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鬖鬖白发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可赎!”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而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惠,十八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由是不复言。
 
【翻译】
 
常州人李化,家中有很多田产。他都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有个女儿叫小惠,容貌秀美,夫妻俩非常疼爱她,十四岁时得了暴病突然夭折了。家里顿时冷清起来,更加缺少生活乐趣,于是娶了小老婆。经过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视如宝贝,取名珠儿。珠儿渐渐长大,长得魁梧可爱。但是脑子特别痴呆,五六岁时还分不清豆子和麦子,说话含糊不清、结结巴巴的。李化照样喜欢他,而不在乎他的毛病。当时有个独眼僧人,在集市上化缘,他能知道人家家里的秘密事,大家感到惊异,认为他是神仙,还传说他能够掌握人的生死祸福。这个僧人点着名向人家要钱要物,几十百千,谁也不敢拒绝他。僧人找到李化募钱一百吊,李化很为难,给十吊,僧人不接受。渐渐加到三十吊,僧人厉声说道:“必须一百吊,少一文钱也不行!”李化也火了,收起钱就走。僧人忿怒起身,说道:“你可不要后悔,你可不要后悔!”不久,珠儿心口暴痛,疼得抓床席,面色如同土灰。李化害怕了,带着八十吊钱去求僧人救命。僧人笑着说:“拿出这么多钱实在不易,不过我这土和尚又能做什么呢?”李化回到家,儿子已经死了。李化非常悲恸,写了状子向县官告状。县官派人拘捕僧人,进行审讯,僧人巧为辩解,不说实情。县吏拷打僧人,就像敲打在皮鼓上一样。叫人搜身,搜出两个木人、一个小棺材、五只小旗帜。县官大怒,用手叠诀显示给僧人看。僧人这才畏惧,连连伏首叩头。县官不听,用棒子把他打死了。李化拜谢过县官就回家了。
 
当时天色已晚,李化与妻子坐在床上。忽然发现一个小孩急急忙忙进了屋,说:“阿爸怎么走得这样快?我使劲追也没有追上。”看这小孩的样子,估计有七八岁。李化吃了一惊,正要盘问他,只见他若隐若现,恍恍惚惚像烟雾一样,宛转间,已经上床坐下了。李化推他下去,小孩掉到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小孩说:“阿爸何必这样呢!”转眼间又上了床。李化害怕,跟妻子一起吓得逃跑。小孩在后面叫着阿父阿母,“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李化跑到小老婆屋里,急忙关上门,回头一看,小孩已经站在腿旁边了。李化吃惊地询问他想干什么,小孩回答说:“我是苏州人,姓詹。六岁时失去了爹娘,哥嫂不容我,把我赶到外祖父家。一天偶然在门外玩,被妖僧迷惑,杀死在桑树底下;他驱使我当伥鬼害人,我的冤仇深埋九泉之下,不得超脱。幸亏阿爸昭雪报仇,我愿意做你的儿子。”李化说:“人与鬼两个世界,怎能彼此依靠呢?”小孩说:“只要清出一小间屋子,为儿安置床褥,每天浇一杯冷米汤,其他都不用了。”李化答应下来。小孩挺高兴,于是独自住在小屋里。早晨来了在宅院中出出进进,就跟家里的孩子一样。他听到李化的小老婆哭儿子,就问:“珠儿死几天了?”回答说死了七天。小孩就说:“天气寒冷,尸体不会腐败。可以打开棺材看看,如果尸体没有损坏,我能让他活过来。”李化很高兴,与小孩一块去刨坟,打开棺材查看,身体依然如故。正当悲伤的时候,转头一看,小孩已经不见了。李化很奇怪,便扛着尸体回家了。刚把尸体放在床上,眼睛已经能转动了,过了一会儿要喝热水,喝完就出汗,出完汗就起来了。
 
大家很高兴珠儿死而复活,而珠儿聪明灵巧,和以前大不一样。只是夜间僵卧不动,一点儿气息都没有,大家帮他翻转身体,毫无动静,就跟死了一样。大家很惊愕,以为他又死去了。天快亮时,这才像从梦中醒来。大家走近问他,他说:“从前跟从妖僧时,有我们两个小孩,一个叫哥子。昨天追阿爸没追上,就是因为我在后面同哥子告别来着。如今他在阴间,给姜员外当干儿子,也很优游自在。夜里便来找我玩耍。刚才用白鼻黑嘴的黄马把我送回来的。”母亲跟着问道:“在阴间看见珠儿没有?”他说:“珠儿已经转生了。他与阿爸没有父子缘分,不过是金陵的严子方借此讨回欠他的千八百钱罢了。”当初,李化在金陵做买卖,欠了严子方的货物钱,后来严子方死了,此事无人知晓。李化听了非常惊怕。母亲又问道:“见过你惠姐没有?”他说:“不知道,下回再寻找。”
 
又过了两三天,小孩对母亲说:“惠姐在阴间挺好的,嫁给了楚江王的小少爷,珍珠翡翠插满头,一出门就有百十号人吆喝开道。”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小孩说:“人死后就与亲生骨肉没有关系了。如果有人详细讲出生前的事情,这才可能使他猛然想起往事而动心。昨天,我托姜员外找路子见到了姐姐,姐姐叫我坐在珊瑚床上。我跟她说起父母的悬念,当时她像打瞌睡一样没反应。我又说:‘姐姐在时,喜欢绣并蒂花,剪刀把手指刺破了,血迹污了绫子,姐姐就着血迹刺成了红色云霞形状。如今母亲还挂在床头墙壁上,心里一直思念着姐姐。姐姐忘了吗?’姐姐这才感到凄凉,说:‘等我告诉郎君,回家探望母亲。’”母亲问回家的日子,小孩说不知道。
 
一天,小孩对母亲说:“姐姐快要来了,仆人随从很多,应多准备些酒食。”过了一会儿,小孩跑进屋里,说:“姐姐来了!”把坐椅搬到堂屋,说:“姐姐暂且坐着歇会儿,不要太悲伤。”大家都看不见这个情景。小孩带着人在门外烧纸祭酒之后,回来说:“随从都暂时叫回去了。姐姐说:‘过去所盖的绿锦被,曾经被烛火星烧了豆大的一块,这被子还在吗?’”母亲说:“还在。”当即就打开箱子取出来。小孩说:“姐姐叫我把被子放在从前住的闺室中,她疲乏了,小睡一会儿。明天早晨再与母亲说话。”
 
东邻赵家的女儿,与小惠是少女时代的好朋友。这天晚上,赵家女儿忽然梦见小惠系着幞头,披着紫色披肩来探望,言谈笑貌一如平时。还说:“如今我已经不是人类了,要想见父母一面,不亚于相隔万水千山。想借妹子之身与家人说说话,不必惊恐。”天刚亮时,赵家女儿正与母亲说话,突然仆倒在地,闭过气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才醒过来,对母亲说:“小惠与大婶离别有好几年了,都长出了白头发。”母亲吃惊地问:“女儿疯了吗?”女儿拜别母亲就往外走。母亲知道有缘故,就跟随着她。赵家女儿直达李家宅院,抱着李母哀声哭泣,李母惊讶不知怎么回事。女儿说:“女儿昨天回来,很疲劳,没有顾上说话。女儿不孝,中途扔下父母,劳父母哀念,真是罪过。”李母这时才突然明白过来,于是大哭起来。哭过后问道:“听说女儿如今成了贵人,母亲甚感安慰。你既然生活在王侯之家,如何想来就来了呢?”女儿说:“郎君对待女儿非常恩爱,公婆也都疼爱,不嫌女儿有什么不好。”小惠活着时候,喜欢用手托着脸颊,赵家女儿说话时,常常也故态重演,神情宛然与从前一模一样。不久,珠儿跑进来说:“接姐姐的人到了。”女儿站起来,哭着跪拜告别,说:“女儿走了。”说罢,东邻赵家的女儿又倒在地上,过了一个时辰才苏醒。
 
几个月过后,李化病情加剧,医药无效。小孩说:“恐怕早晚要死,没法挽救了!两个小鬼坐在床头,一个手里拿着铁棍子,一个手上挽着一根长四五尺的苎麻绳,孩儿白天晚上哀求他们,他们就是不走。”李母哭了,于是准备送老的衣被。到了晚上,小孩快步走进来,说:“闲杂妇女都避一下,姐夫来看父亲了。”过了一会儿,小孩拍掌大笑。母亲问他,他说:“我笑这两个小鬼,听说姐夫来,都藏在床下,就像个缩头龟一样。”又过了不长时间,小孩望着天空打招呼,问候姐姐的起居。又拍手说:“两个小鬼奴哀求不走,现在真是大快人心!”于是走出门外,又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小鬼被拴在马缰绳上,父亲的病应当就要好了。姐夫说:回去报告大王,为父母求百年的寿命。”一家人都很高兴。到了夜里,李化的病好多了,过了几天便痊愈了。
 
李化请老师教孩子读书。这孩子很聪明,十八岁考上了秀才,那时还能说阴间的事。看见邻里家有得病的,能够指出鬼怪所在,用火一烧,往往能够痊愈。后来珠儿得了急病,皮肤青紫,自己说是鬼神责罚泄露不该说的事,从此不再谈说阴间的事情了。
 
【点评】
 
中国古代的民俗认为,小孩子的眼睛敏锐,可以透视成人所无法看到的幽冥世界。这篇小说就是根据这一传说创作的。
 
小说由这么几个小段落组成:1.李化有两个孩子,女儿小惠暴病早夭,男孩珠儿被瞎眼和尚用巫术害死。李化告官,瞎眼和尚伏法。2.被瞎眼和尚害死的另一个姓詹的小孩的鬼魂为报恩追随李化,并与珠儿的尸身结合重生。3.詹姓小孩告诉李化的妻子,珠儿与李化没有父子的缘分,只是来讨债的。同时想法与在阴间的小惠取得联系,让小惠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后来小惠的丈夫还为李化驱鬼求寿。4.詹姓小孩长大考中秀才。后因屡次泄露幽冥中事受到了惩戒,从此不再透露相关信息。
 
小说本身只是写家庭琐事,小儿女情态,却通过小孩子的口,叙说得活灵活现,极富生活情趣。尤其写父母对死去孩儿的怀念和孩子对于父母的依恋,读之令人心酸。以儿童为作品的主人公,又站在儿童的视角叙述,并具有儿童的情趣,这在中国文学尤其是文言小说作品中十分罕见。

Tag: 古典小说 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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