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老平房里头漫长而晦暗的下午很适宜睡觉。徐红梅披星戴月跑月票跑了二十三年,欠下了不少的瞌睡,倒也一躺就睡着。徐红梅中年发福,睡觉好打个不大不小的鼾,她的鼾声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战胜不了孙淑影的憨厚女人。就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动笔写诗了,人把脸不要,百事可为。说不定徐红梅在写诗方面大器晚成,一鸣惊人呢,这种先例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终于有一天,徐红梅吃了午饭以后没有瞌睡了。她的觉睡够了。徐红梅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一点睡意没有。她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徐红梅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去找出门穿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徐红梅一点都没有想到可以利用下午漫长的时间寻找她的钢笔。而是非常地想去逛街。徐红梅掰着指头划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虽说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其实还有很多街道没有逛过,很多商场没有去过,很多新鲜名堂没有见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既然徐想姑一个乡巴佬,都搞得像见多识广的俏皮模样,既然人们都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机会多如牛毛,徐红梅想,那我倒要去看看。
徐灵把自己精心打扮得跟画出来的人儿一样,坐在她的发廊门口,跷了二郎腿,欣赏大街上的风景同时也向大街坦率地展览自己。徐灵悠闲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香烟是她的装饰品,装饰她的手指,嘴唇和态度。她还同时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头涂成紫红色,光滑滋润,流光溢彩,脚上套着一双翠绿镶金边的高跟拖鞋。大街上过往的人中不时地有人瞟她的脚,然后再瞟她的人。徐灵相信自己人也是不错的。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不需要语言的,见多识广的徐灵心里什么都明白。徐灵泰然自若地吸烟,用红红的嘴唇将轻烟缓缓地吹向大街,她的神态里有几分卖弄,有几分讥诮,有几分满足也有几分渴望。她就是这么每天地面对世界,等待和寻找着她想要的机会。
有一件在街坊邻里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闻国家和徐灵之间发生了。闻国家的自行车在徐灵的发廊门口掉了链条。闻国家无奈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抱着胳膊时,左右观察自行车。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高兴地说:“链条掉了。”
闻国家点了点头,抱怨说:“是的,链条掉了。骑了不到三个月的新车,链条掉了六十次。你说现在这质量叫什么质量?”
徐灵说:“六十次?夸张吧?”
闻国家说:“我夸张干什么?又没有谁发我奖金。”
徐灵生动地笑了起来,说:“哟,做了几年的邻居,还没有发现闻先生这么幽默。”
闻国家忽然意识到他与徐灵搭腔了。闻国家赶紧闭上了嘴,去捣弄他的车。徐灵也意识到闻国家不想与她说话了。闻国家怕人看见传到徐红梅的耳朵里。但是闻国家毕竟一不当心就搭了她的腔,这就证明闻国家还是愿意与她说话的。徐灵在一旁看着闻国家修车,飞快转动脑筋想与闻国家接近。
徐灵说:“都坏了六十次了,可能是水货吧?”
闻国家只是朝徐灵歪了歪头表示同意。
过了一会儿,徐灵又说:“闻先生,你要是有急事就先用我的车好不好?”
闻国家干净利索地说:“谢谢。不用。”
又过了一会儿,徐灵走了过来,送上起子、尖嘴钳子和扳手。说:“闻先生,看看用得上用不上。”
闻国家说:“劳驾,你能不能不叫我先生?我先生一个什么?”
徐灵立刻说:“好哇,那叫什么?”
闻国家说:“老闻。”
徐灵说:“那就老闻吧。不过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正常人再也不能把脸绷下去了。闻国家露出温和的笑容,说:“谢谢你。”闻国家说完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瞥了瞥自己家那边,那边没有什么人。徐灵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闻国家敏感地问:“你笑什么?”
徐灵说:“你说我笑什么呢?”
闻国家没有再往下接话。这时候自行车的链条也装上去了。闻国家还了徐灵的修理工具,又道了一声礼节上的谢,骑上自行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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