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四大奇书之首，《脑髓地狱》承载着梦野久作老师难以小觑的野心。梦野想要完成最伟大，最本质的推理，即对于自身大脑和认知的推理。他试图在小说中构筑难以证伪的虚构理论，并基于理论来和读者较量。可惜这些理论的科学基础相当薄弱，很多观点缺乏科学性。当然这仍然不影响本书在文学意义上，尤其是广义推理文学范畴上的伟大。

认知脑髓的悖论

抛开科学性，本书的切入点还是相当有趣的。梦野久作认为人的精神世界以及大多数人认为的智慧载体脑髓存在着许多的谜团，值得好好推理一番。大脑是人类所知最少的器官，却赋予了人类以智慧和灵魂。作为人体指挥官，小小一团脑髓不过占比身体的2%却君临所有器官之上，甚至每天要消耗身体20%的能量。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弗朗克·维尔切克曾在讲座中谈到，“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是认识自身。我早年沉迷于宇宙，但我晚年最大的渴望就是解明大脑的谜团。”如其所言，我们对大脑的认识也许比我们对宇宙的所知更少，有太多的谜团等待人类去探索。

梦野久作在书中抛出了“用于思考的脑髓如何能够思考自身”这个悖论。这个问题本身很有意思，可惜随后他引出的观点竟是“因而脑髓不是用于思考的器官”。这个论断不仅颇具跳跃性，且后续分析也都是默认了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后凭空自说自话，毫无论证可言，颇有几分现代民科的意味。现代科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揭开了大脑的面纱，大脑是人类用于思考的器官这点应该基本有了定论。

回到梦野的质问，这个问题可以引出许多有趣的话题，也反映了梦野的思考。首先，人的认知能力既然是大脑赋予的，那其框架必然小于等于大脑的认知极限。这意味着，人的智慧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会天然的被大脑的物理基础所局限。而彻底解明大脑对于人类来说就有可能是一个超纲的问题，超过了认知的限度。就像许多科幻小说中机器人一旦涉及思考自身存在的问题就会开始机脑过载，烧断线路。我相信未来科学的进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人类对于大脑的了解，但能否彻底解释就涉及到一些哲学甚至神学的层面了（个人观点是科学不可能无止境进步，同样会收束于人的认知极限）。

第二，尝试去认知大脑本身其实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用大脑思考大脑就如同思考宇宙之外是什么一般是一个与无限和循环紧密相连的哲学话题。这种咬尾蛇思考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当机。

第三，大脑是未知的智慧之源，这让它不仅更神秘，也令人恐惧。这是一种根源性的天然的恐惧。大脑既然会赋予你思考能力，那是否也会收回（例如阿兹海默）？人的认知必须要通过大脑，你甚至可以认为你观测到的世界是大脑过滤了信息之后给你提供的幻象，并非客观的真实的世界。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人眼睛成像其实是颠倒的，你看到的其实是大脑自动修正的结果。当大脑开始出现问题，也许你会出现幻觉，也许你会被困于大脑构造出的地狱（世界奇妙物语33日监禁）。

科学归于科学，文学归于文学

首先，我要指出本书提出的很多观点都缺乏科学依据，切不可作为自成一派的理论深究。梦野的最初目的可能是写一些当时的科学暂时无法证明，但也无法证伪的理论观点，同时兼顾创新性和震撼性，可惜随后百年的科学发展远超他的想象。他将精神科学从科学中独立出来，并认为唯物主义无法解释在精神科学中存在的许多问题，倡导应该再度引入唯心主义。在这部分里，他列举了大脑的不可知性和精神病院的治疗方式两个例子。对于前者，现代医学已经逐渐将大脑的物理化学基础和人的性格，瞬间反应等精神构造关联起来。对大脑的研究早已不是纸上谈兵的一团浆糊。而关于后者，也许19世纪的精神病院确实是藏污纳垢之所，但现代的精神病院早已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落后，对于病人的精神状态也是有科学判读的。至于后续提到的细胞记忆假说和心理遗传假说，虽难以彻底证伪，但就和幽灵鬼怪一样是可信其有，可信其无的超自然部分。

此外，作者还提到不可“迷信”科学。这让我联想到近年来反科学逆潮又起，许多民科抨击学者们自视权威，迷信科学。但“迷信”科学是个有问题的说法，因为科学这个东西天生就站在迷信的背面。科学就是基于实验和证据不断质疑，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力求新的模型能够囊括和解释更多的客观现象，更好地描述这个世界。任何科学理论都是暂时自洽的逻辑，并非永恒不变的真理。

真正的学者对所有的观点都会存疑，但绝不会断然拒绝。诚然，现代科学还有太多还没法解释的东西，但它并不排斥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会不断进步哪怕最终也无法彻底诠释世界。许多质疑科学的人搞错了本质，科学是一种认识客观世界的方法，而非某种理论本身。理论会被无限推翻，科学不会。因而并不存在迷信科学的说法，以迷信攻击科学乃是一些被科学以迷信攻击，打着怪力乱神旗号骗钱的骗子的反击罢了。我不反对也许世界上真有怪力乱神，但肯定不是某些用这个旗号骗钱的骗子能掌握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科学正因为不完美才伟大，而许多骗子都自称全知全能。

尽管本书的理论部分构筑的相当薄弱缺乏科学性，也不妨碍这是一本优秀的文学作品。这个问题要分开来看，本书的虚构理论部分应当被视作对作者观点的加工和艺术化的表达，只不过创新性的借用了类似科学理论的框架。而梦野对于现代科学的质疑甚至挑衅，也是一种吸引读者阅读的夸张化的手法，同时引出自己对于人类沙文主义的一些观点。

个人认为本书对于科学的质疑其实就取代了本格推理小说的向读者挑战的部分。梦野想要挑战更本质的推理，更广义的推理，自然需要一份更夸张的战书。本书本质仍是文学作品而非科学论文，哪怕是心理遗传等没有科学支持的观点，我们不如视作一种隐喻和艺术化的载体。如果，稍微带着一些浪漫主义的视角去看，梦野实际上是把别的作品里毫无来由的命运的巧合，命运的传承以一种新的方式诠释罢了。

梦野也借着这些内容输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

（1）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理性。理性会崩坏，人会自我怀疑，甚至难以自证自己的精神状态。而全人类都是程度不一的精神病，我们与其说是在判断人是否理性（精神正常），不如说在判断人是否顺应社会，并达到社会平均的理性水平。一切都是以不影响人类社会的稳定为基础。

（2）推理这件事本身就存在严重的悖论。推理的前提是理性，前提不稳自然无从谈起。不论是行事逻辑，还是犯案动机都需要在理性的加持下才有推演的可能。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冲动的非理性的犯罪，推理自然无用武之地。因而，梦野认为未来的推理将会偏向于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在狂乱无序的精神中寻找有序。

（3）梦野显然非常厌恶人类中心主义，以及科学无敌论，可惜矫枉过正。确实，当人深信已经建立的理论，而排斥一切其他可能时，思维会僵化。当过度强调科学理论的正确性时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因为没有留下任何余地。科学不等于万能，掌握了科学技术的人类更不是成为了统治一切，主宰天地的存在。人类不可以变得自大盲目，忽略认知的局限性，缺乏对于自然的敬畏。正如《童年的终结》 一书的结尾，人类忽略掉的部分可能才是进化的方向。任何未经证伪的东西我们都一概否定甚至嘲笑是错误的，要始终坚持以科学的态度来研究问题，不断拓展视野。当然，也不能和梦野一样直接跳跃到唯心论去。

梦野久作的许多想法颇具奇思，远远超越了时代。一些观点若不从科学的角度去看，确实充满想象力和浪漫感，这不正是盛开于脑髓地狱中的鲜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