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那么的强烈,我没法子完全睁开我的眼睛。汗珠冒出我身上每一个细胞,一条条小河似的,流下我的乳沟,弄湿了我那两只随着每一个步伐不停摩擦的大腿。连我的脚背都流汗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显现;显然,这阵子华氏一百一十度的舒适天气,己经消失了,我们正面临几乎无法忍受的酷热。我的脚底也出现奇怪的现象。从脚趾到脚跟、从这侧到那侧,我的两只脚布满水泡,而早已起泡的脚面下又冒出新的水泡。感觉上,我的脚己经死了。
途中,一位妇人走进沙漠中,没多久又走了出来,拿着一片巨大的、翠绿的叶子。它大约有一尺半宽。我望望四周,却不见一株植物的踪影,不知这片叶子是打哪儿来的。它看来鲜嫩、生气蓬勃,而周遭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黯淡、脆弱、干枯。没有人问她在那里找到这片叶子。她的名字叫“快乐天使”;她的特殊技能是主持同乐会。那天晚上的聚会将由她主持。她宣布,我们将玩一种叫“创造”的游戏。
我们经过一座蚁丘,上面的蚂蚁体形很多,约莫有一寸长,肚子鼓鼓的,模样很奇怪。他们对我说:“你会爱死它们的滋味!”这些生物将有幸成为我们的晚餐。它们是制造蜜蚁的一个类型,膨胀的肚囊含有一种甘甜的物质,尝起来颇像蜂蜜。比起生长在翠绿植物附近的造蜜蚁,它们个头较小,味道也没那么甜;它们制造的蜜,也不是那种浓稠金黄、看起来像奶酪的粘膫。相反的,它们似乎是从周遭单调的热浪和风中吸取精华。
这个部落的人,平生所尝过的最像糖果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些蚂蚁了。他们伸出手臂,让蚂蚁爬到上面,然后把手塞进嘴巴。手抽出来时,蚂蚁也就下肚了。他们的表情显示,滋味一定非常美妙。我知道,他们早晚会叫我尝尝,因此我干脆自己试试。我捉了一只,砰的一声塞进嘴巴。品尝这玩意有个诀窍:把它放进嘴里嚼碎,慢慢享受那甜美的滋味,千万不可囫囵吞枣。这我办不到。让那些毛脚在我舌头上扒搔、让那只蚂蚁爬上我的牙齿,我可受不了。我把它吐出来。
晚上生起一堆火他们用一片叶子包裹许多只蚂蚁,埋进煤堆中,煮熟后,让我舔允叶子上沾着的蜜糖,就像从包装纸上允吸溶化的巧克力。对从没尝过橘花蜂蜜的人来说,这也许不失为美味,但若想在城里推销这玩意,恐怕连门都没有!
群体中的无我
那天晚上,主持同乐会的妇人把那片巨大的叶子撕成碎片。她没数过,至少没像我们西方人那样数过,但她自有一套计数的方法,每人一片碎叶,分毫不差。她分发叶片时,大伙儿奏乐、唱歌。然后游戏开始。
歌声中,第一个叶片被安放到沙地上,然后一片又一片落下来,直到音乐停止。我们看到,地面形成一个有如拼图玩具的图案。随着更多的叶子被安放到地上,我发现,在这种游戏中,你可以任意移动叶片,只要你觉得你手中的叶子比较适合那个位置。没有固定的顺序。这真是一种不具竞争性的群体活动。很快的,叶子的上半部被组合起来了,回复到原来的模样。大伙儿都十分开心,互相恭喜、握手、拥抱、起舞。游戏完成了一半,每个人都参与。
大伙儿又再集中精神,专注在下一半的拼图边,放下手里的叶片。不久,我又走上前去看,但认不出哪一片是我放下的,只好走回来坐下。乌达看出我的心意,不等我询问,就对我说:“没关系。表面上看来,叶子的切片是分开的,就像人类表面上是分开的,事实上我们是一体,所以这种游戏叫做‘创造’。”
其它人纷纷向我解释。乌达替我翻译:“身为群体的一份子,并不表示我们都是一样。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两个人不能同时占有一个位置。叶子需要所有的碎片,才能组合完成,同样的,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特别的位置。有些人成天专营、走门路,到头来还是回到属于他的位子。我们之中,有人选择走直道,有人喜欢绕圈子,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我发现,每个人都在瞧着我,于是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走向前去,在看看那个图形。我上前一看,发现图形中只剩下一个空缺,而适合那个位子的叶子,就躺在数寸之外。我把最后一片叶子放进图形中。欢呼声登时响起,一阵阵回声穿透周遭空旷的原野,消失在围绕着我们这一小群人类的无边天地中。
远处,一群野狗仰起尖削的脸孔,朝向星光满布、宛如碎钻一般的漆黑天空,嚎叫了起来。
“你能完成这场游戏,证明你有资格参加这次旷野徒步之旅。我们在‘一体’中行走一条直路。变种人有许多信仰;他们说,你的路和我的路不一样,你的救世主不是我的救世主,你的永恒不是我的永恒。但是事实是,所有的生命是一个生命。人世间只有一场游戏在进行中。世界上只有一个种族,尽管有许多不同的肤色。变种人争论上帝的名字,斤斤计较在哪一栋建筑、那一天、用那一种仪式膜拜他。他曾来过人间吗?他的故事意谓什么?事实就是事实。如果你伤害一个人,你伤害自己。如果你帮助一个人,你帮助自己。人人体内都有血,都有骨骼。只有心和意是不同的。变种人想的只是这一百年发生的事,想的只是自己,只是隔离和对立。真人部落想的是永恒。人类是一体的,包括我们的祖先、我们那些还没出世的子孙、全世界每个地方的生灵。”
游戏结束后,有个人问我,在我的社会,是不是真的有些人过完了一辈子,还不知道上帝赐给他们的才能是什么?我必须承认,身为医生,我曾有一些非常沮丧的病人,他们觉得他们白白活了一辈子,而其它人对社会都有些贡献。是的,我必须承认,我们这些“变种人”中,有许多并不觉得自己拥有任何天赋的才能,而且,往往直到临终,他们才会想到人生的意义。那个人听了我的这番话,一面摇头,一面流泪——他实在无法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
“变种人难道不明白,只要我唱的歌能让一个人快乐,我就不算白活?你帮助一个人,也不算白活。反正,一个时候也只能帮助一个人嘛。”
省视内心的灵魂
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过耶稣的名字。他们说:“当然听过。传教士教导我们:耶稣是上帝的儿子、我们的长兄、化身为人的神。他最受世人崇敬。很多年以前,他来到人间告诉变种人:他们应该如何过活、他们忘记了什么。耶稣没有来我们‘真人部落’。他当然可以来,我们就住在这儿,但他的福音不是传给我们的。它对我们不适用,因为我们没有忘记什么。我们已经照他所传的真理过生活了。”
他们继续说:“对我们来说,上苍不是一种物体。变种人似乎很迷恋形式。他们不能接受肉眼看不见的、不具形体的任何东西。上帝、耶稣、上苍,对我们来说并不是环境的一种精气,也不是存在于万物之内的东西——他就是万物!”
根据这个部落的观点,生命和生活不断在流动、前进和改变中。他们谈到活着和非活着的时间。一个人生气、感到沮丧、自怨自艾充满恐惧时,他就不能算活着。呼吸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否活着,它只是告诉别人,这一个肉体是否还存活着!有呼吸的人,并不全都活着。你可以尝试负面的情感,体验一下它的感觉,但聪明的人不会沉溺在那里头。灵魂以人的形体存在时,你不妨纵情任性一番,体验一下快乐和悲伤、忌妒和感恩等等不同的感觉,但你必须从经验中吸取教训,弄清楚那一种感觉痛苦,那一种感觉爽快。
然后我们谈到游戏和运动。我告诉他们,在美国,我们对运动比赛非常感兴趣;事实是,我们付给球员的酬劳,比我们付给教师的薪水多出许多。我告诉他们,我可以示范一种游戏:大家排出一列,然后拼命跑,跑得最快的人就是赢家。他们睁着漂亮、黑色的大眼睛瞅着我,然后面面相观。最后一个人开腔了:“可是,如果一个人赢,其它人都必须输,那样好玩吗?游戏是为了好玩。你们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受这种折磨,然后哄他说,他真的是一个胜利者?这种习俗令人费解。你们喜欢这样的游戏吗?”我笑了笑,摇摇头:“不。”
附近有一颗枯树。我要大伙儿帮忙,在一块高耸的石头上架设一根长长的树干,当作跷跷板。大家玩得很开心,连最老的族人也坐上跷跷板,一尝忽上忽下的乐趣。他们对我说,有些事情不能一个人做,玩这种游戏就是其中之一!七十几岁、八十几岁、九十几岁的老爷子老奶奶,一时童心大起,纷纷加入这种不问输赢。只为大家提供娱乐的游戏。
我也教他们,把几根长的、有弹性的动物肠子绑在一起,玩跳绳游戏。我们还想在沙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学跳房子,但天色已经很黑,而我们的身体也够疲累了,于是就决定改天再玩这种游戏。
那天晚上,我舒展四肢,仰天躺在地上,望着顶部那一片璀璨的夜空。连珠宝店铺着黑绒布的玻璃橱柜里展示的钻石,也比不上今晚的星星明艳动人。磁铁一般,最亮的那颗星星吸引住我。它似乎敞开了我的心灵,让我领悟:这儿的人不会像我们那样衰老。当然,他们的身体早晚也会磨损、消耗,但整个过程就像一根蜡烛,缓慢地、平稳地燃烧到尽头。他们不像我们,二十岁耗损一个器官,四十岁又报销另一个器官。我们在美国所称的精神压力,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自找的。
我的身体终于凉快下来。我付出许多汗水,才领悟到这些,但它在我心灵中所造成的撞击,确实巨大。我如何将我在这儿的所见所闻传达给我的社会?人家不会相信我的。对这一点,我必须先有心理准备。一般人会觉得,这种生活方式难以置信。但是,不论如何,我已经领悟到,治疗身体的疾病时,必须结合真正的治疗——治疗人类受伤的、淌血的、生病的、耗损的灵魂。
我凝视着天空,问自己:“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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