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聲音
allen 2022-01-19 157 0 0 0 0

  大清早,太阳还没升上来,我就被人声吵醒——大伙正在收拾我们昨晚使用过的零碎东西。他们告诉我,愈到中午天气愈热,因此我们得趁早晨比较凉爽的时候上路,然后休息一阵子,再继续走到深夜。我卷起野狗皮做的小毯子,交给负责收拾行李的人。狗皮毯子带在路上,随时可以取用;太阳最猛烈时,我们会找个遮蔽的地方,在矮树丛里建立一个土话叫做“维提扎”的临时遮阴,或者利用狗皮毯子搭一座凉亭。

  大多数动物不喜欢刺眼的太阳。在华氏一百度以上的高温中,只有蜥蜴、蜘蛛和矮树丛的苍蝇能保持精力,四处活动。连蛇也得将自个埋藏在地下,避开酷热的阳光,否则就会脱水、死亡。他们听见我们走近时,会从沙土中探出头来,想找出声音的来源,但有时我们很难察觉他们的存在。所幸,那时我还不知道,澳洲总共有两百种不同的蛇,其中有毒的就超过七十种。

  那天我却体会到了原住民和大自然之间的特殊关系。早晨上路前,我们并肩围聚成一个半圆形,面朝东方。部族长老走到中央,开始吟咏。节拍建立起来后,每个人就跟着鼓掌、跺脚、拍打大腿,整个仪式持续约莫十五分钟。这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我发现,它是我们共同的生活中极为重要的部分,称它为早祷。或将它比喻成球赛中的发动攻势、准备攻门,都无伤大雅。这些人相信,每件东西存在于这个星球上,都有它的缘由。事事物物都有它存在的目的。人世间并没有所谓的怪人或适应不良的人,也没有意外事件,有的只是误解和犹未向凡人揭开的谜团。

  存心良善的大自然主义

  植物存在的目的是养育动物和人类、保持水土、增添世界的美丽、平衡大气。他们告诉我,草木都在向人类默默唱歌,而它们要求的唯一回报,就是我们人类也向它们唱歌。我那倍受科学熏陶的心灵,马上联想到大自然中的氧气和二氧化碳交换。动物存在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充当人类的食物,但必要时他们可以同意这么做。动物的任务,在平衡大气,并且以身作则,担任人类的伙伴和导师。因此,每天早晨,部落的人会向眼前的动物和植物,发出一个意念或讯息。他们会说:“我们正朝你们走来,我们是来向你们存在的目的致敬。”至于谁会被选中当人类的食物,则由植物和动物自己去安排。

  “真人部落”从不欠缺食物。通常,宇宙会回应他们心中的默祷。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充满食物。就像美国人齐聚一堂,聆赏钢琴演奏,对钢琴家的才华和存在的目的表示尊崇,澳洲原住民对大自然中的万物,也真诚地抱持相同的态度。当一条蛇出现在我们的路途上时,很显然,他的目的是为我们提供晚餐。我们每晚的庆祝中,日常食物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体认到,食物的出现不能视为理所当然。首先你得提出要求,期望它出现,而它往往会出现,然后你就必须满怀感激地接受它,不忘表示真诚地谢意。每天早晨,部落的人会为新的一天,为自己、朋友和全世界,对宇宙的主宰说一声谢谢。有时,他们会提出包括特别的要求,但总会这么说“如果这对我以及全世界的生命都有莫大的好处,就请您俯允吧。”

  早晨半圆形的聚会祈祷后,我试图告诉乌达,该把我送回吉普车了,但四处找不到他。最后,我只好认命,再忍一天吧。部落的人出门,从不携带口粮。他们不种五谷,也不参与收割的工作。他们漫步走在澳洲内陆炙热的土地上,知道每天宇宙都会赐予他们丰富的食物。宇宙可从没让他们失望过。

  第一天我们没吃早餐,后来我发现那是一种习惯。有时我们晚上才吃东西,然后,只要食物出现,不论早晚我们都吃。我们常常东吃一点儿,西吃一两口,根本称不上我们所说的正餐。

  我们随身携带几个动物膀胱做的装水器。我知道,人体大约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在理想的情况下,每天至少需要补充一加仑的水。依我的观察,这些原住民需要的水远不及一加仑,他们喝的也比我少。事实上,他们不常饮用容器里的水。他们的身体似乎能够尽量利用食物中的水分。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的“变种人”有很多怪僻,包括喜欢喝水。

  进餐的时候,我们用水浸泡看来像枯萎野草的东西。刚放进水里时,那些褐色的残株就像干枯、脱水的树枝,但经过浸泡后,奇迹似的,往往就变得像新鲜的芹菜茎.

  奇妙的求生技能

  他们能够在表面看来毫无水分的地方找到水。有时他们会躺在沙地上,探听地下的水,或者把手心朝下,在地上探寻水源。他们把常常的几根中空的芦苇插进地面,在末端吮吸,水就会冒出来,活像一座小喷泉。水中充满砂砾,颜色乌黑,但喝进嘴里却觉得纯净、爽口。只要观察太阳在地面蒸发出的水气,他们远远就能发现水源,甚至只要在微风中嗅一嗅,就能感觉到水的存在。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试图探测澳洲内陆的白人,很快就死去。想在这种地方生存,必须具备原住民的求生技能。

  从石缝中取水时,他们总会教导我,如何走近水源,才不会让我们人类的气味污染它,或者惊吓到动物,毕竟那也是他们的水源。动物和我们人类一样,对水源拥有相同权利。不管他们多么需要,部落的人从不占用所有的水。在任何一处水源,所有的人都在同一个地点取水饮用。每一种动物似乎也都遵守这个规则。只有鸟类不必遵从,可以任意饮水、戏水、排泄粪尿,无拘无束。

  部落的人只需瞧一瞧地面,就知道附近有什么动物出没。孩提时代,他们就养成精细观察的习惯,因此,只消看一眼,他们就能认出沙地上出现的足迹,究竟是步行的、跳跃的或爬行的动物所遗留的。他们对彼此的足迹十分熟悉,不但能认出走路的人,而且能够根据步伐的长短,判断那个人是否生病。足迹上所显现的些微偏差,就足以让他们推测出这个人此去的目的地。他们在知觉上的高度发展,远远超过在其它文化中生长的人。他们的听觉、视觉喝嗅觉,似乎达到了超凡的境界。足迹具有振幅,它所显现的,不仅仅是人们在沙地上看到的圆形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原住民已经证明,他们有能力从轮胎的痕迹推测那辆车子的速度、类型、行驶日期和时间,甚至所载的乘客人数。

  往后几天,我们吃植物的球茎、球根和其它生长在地下的蔬菜,类似马铃薯和山药。他们能找到已经成熟的这类植物,不必先将它挖出地面来。他们在植物上面移动他们的手,嘴里说:“这株正在成长,还没成熟。”或者说:“找到了,这株可以收割了。”在我眼中,植物的茎都是一个样子,因此,弄错几株、重新种回地上后,我干脆袖手旁观,等他们告诉我哪一株可以拔取。

  恢复天赋本能

  他们解释说,这种寻找食物的方法,是人类天赋的探测能力。我们美国社会并不鼓励人们听从本能,甚至认为那是一种迷信,甚至罪恶,所以我只有透过学习,恢复我那天赋的本能。后来,他们教导我探测的方法:先询问植物,它们是否已经准备实现它们存在的目的,然后征得大自然的同意,用手掌探测地面。有时探触到成熟的植物时,我会感觉到一股热气,手指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我学会了这个诀窍后,发现族人对我的接纳程度大为提高。这似乎意味,我愈来愈不像“变种人”,愈来愈像“真人”。

  我们从不拔光一整圃的植物——这点很重要。我们总会留下足够的根苗,让新的植物成长。部落的人对他们所谓的泥土之歌——土壤所发出的凡人听不见的声音——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知觉。他们察觉得出环境传来的讯息,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加以解读,然后据以行动,仿佛他们具备一种微小的天籁接收器,能够理解宇宙传来的讯息。

  旅程的开头几天,我们曾走过一个干枯的湖床,上面有曲折的、广阔的裂罅,每一个裂罅的边缘看似缀折起来。有几位妇人收起那些白色的黏土,把它捣碎,制成颜料粉。

  妇女们携带长棍,将它戳进坚硬的黏土。数尺下面,他们发现水分,然后从泥土中挖出一个个圆形的泥球。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些小圆球给擦去泥巴后,竟然是青蛙。原来,他们将自己埋藏在地面数尺之下,以避免身体发生脱水现象。因而得以存活。烧烤之后,这些青蛙体内仍含有相当充足的水分,吃起来倒像鸡胸肉。往后几个月,形形色色的食物出现在我们眼前,以供我们每天庆祝大自然生活之用。我们吃过袋鼠、野马、蜥蜴、蛇、甲虫、大小不一和颜色各异的蛆、蚂蚁、白蚁、食蚁兽、鸟、鱼、种籽、胡桃、水果,以及多得不可胜数的植物,甚至鳄鱼。

  旅途上的第一个早晨,一位妇人向我走来。她解下头上缠绕的肮脏绳子,然后把我那披肩的长发从脖子上挽起来,卷成一个髻儿,用绳子扎住。她的名字叫做“灵娘”。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在心灵上和谁沟通,等我们成为好朋友后,我才确定那是我。

  体能的另一颠峰

  我不再记得日子和星期,甚至遗忘了时间本身。我也不再询问他们,何时让我坐吉普车回城里去,问也是白问,而且,好像有新的事情要发生。他们正在进行某种计划。可是,在这个阶段,他们显然还不愿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一再考验我的体能、反应和信念,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我想,这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要给我这个学生打分数,也只有使用这些方法吧。

  有些日子,沙地变得那么灼热,我简直能听见我那两只脚的喊痛声!它们发出斯斯的声音,就像汉堡牛肉饼在平底锅上煎烤似的。脚上的水泡干硬后,我仿佛长出了一双类似动物的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体能达到了令人惊异的新颠峰。早晨或中午找不到东西果腹,我就把路途上的风景当成我的飨宴。我观赏蜥蜴赛跑、昆虫梳妆;在石头上和天空中,我发现隐藏的图画。

  族人向我指点沙漠中的圣地、山丘、峡谷,甚至平坦干燥的盆地。地面上似乎存在着隐形的界线,划分以前各个部落的领土。他们向我示范,原住民如何以唱歌的方式测量距离;在这种歌唱中,细节和韵律都非常明显。有些歌也许有一百句歌词。每一个字和每一个休止符都必须精确无误。记忆歌词时不得有任何篡改或疏失,因为这些歌,严格说,是他们测量距离的准绳。他们真的为我从一个地点唱到另一个地点。这些歌词,让我联想到我的一位盲人朋友所发明的测量距离的方法。澳洲原住民排斥书写的语言,因为在他们看来,那等于丢弃记忆的能力。如果你一再练习记忆、要求记忆,你会一直保持最佳的演出状态。

  美的组合

  天空一直保持蜡染似的湛蓝,万里无云,日复一日,只有不同层次的色泽变化,平添光彩。中午从闪闪发亮的沙地上反射出的强光,扎痛我的眼睛,也加强了我的视力,赋予它新的生命,让我看得更阔更远。

  我开始懂得珍惜,而不再视为当然,一夜的睡眠可以恢复我们的精力,几口清水可以纾解我们的干渴,食物中存在着种种滋味,从甜到苦任我们品尝。我这一生时时刻刻都在操心,如何保有工作、如何对付通货膨胀、如何投资房地产、如何为退休存些钱。在这儿,我们的唯一保障,是日出日落永无休止的大自然循环。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全世界最没有安全保障的民族——根据我的标准——并没有人罹患溃疡、高血压和循环系统的疾病。

  我开始在最奇异的景象中,看到“美”和所有生命的统合。一窝蛇,也许有两百条之多,每一条都和我的拇指一般粗,不断钻来钻去,活象博物馆里一只装饰华丽的花瓶上的流动图案。我从来就讨厌蛇,然而,如今在我看来,他们的生存是为了保持自然界的平衡,是为了提供我们这群旅人食物;这种动物是那么不讨人类欢心,以致成为艺术和宗教的样品。我不敢想象我会吃一餐烟熏蛇肉,更别提生蛇肉,但后来我确实吃过。我终于体认到,任何食物中所含的水分都是极其珍贵的。

  旅途中的那些日子,我们遇到过恶劣的气候。第一天晚上,我把分配到的兽皮当作床垫,后来夜间变冷了,它就成为我的毯子。大部分人躺在没有铺上任何东西的地面上,蜷缩在彼此的怀抱里。他们从别人身上取暖,而不依赖附近的火堆。在最寒冷的夜晚,我们生起好几堆火。以前,他们出门时会携带驯养的野狗,帮助打猎,给主人做伴,在寒冷的夜晚供主人取暖,因此他们有句俗语说:“三狗夜,暖烘烘。”

  有几个夜晚,我们躺在地上,围成奇特的圆形。这样我们的毯子就能发挥较大的保暖效果,而且,大伙挤在一块,比较容易保存和传递体温。我们在沙地上挖掘沟槽,放进一层热煤,然后铺上沙土。一半兽皮垫在我们身体下面,另一半盖在身上。每两个人共享一个沟槽。我们的脚全都连接在圆圈中心。

  我记得我用双手托住下巴,抬头望着浩瀚无垠的天空。我感觉到这些奇妙、纯洁、天真、充满爱心的人身上散发出精气,环绕着我。这群围聚成雏菊形状的人,每两个躯体之间闪烁着微弱的火光,若从天空望下来,会是何等美妙的景象!

  表面上,他们碰触的只是彼此的脚趾头,然而,随着旅程的进展,我渐渐体会到,他们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碰触全人类的意识。

  我开始明了,为什么他们真诚地把我当成一个“变种人”,而我也真诚地感激他们,让我有机会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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