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就要来临了。这天,我们看见空中出现一片云,但很快就在我们眼前消失。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令人欢欣鼓舞。偶尔我们走在头顶上那片巨大的阴影下,感觉就好像一支被人踩在脚下的蚂蚁,抬头望着那人的靴底。和一群童心未泯的成年原住民一块旅行,是多让人开心的事。他们和天上的云赛跑,一直跑到阴影外灿烂的阳光中,抬头取笑云儿:风的双脚怎么走得那么慢呢?然后他们又跑回来,继续行走在阴影中,告诉我说,上苍赐给人类的凉风,是那么美妙的一件礼物。那天大伙儿都非常快乐,一个个都玩疯了。晌晚时,却发生了一件惨事,至少在那一刻我以为是件惨事。
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名叫“大宝石猎人”。他的专长是寻找珍贵的宝石。最近他在名字上加个“大”字,因为这些年来,他练出了一套独门本事:在矿业公司废弃的矿场上,挖掘的到出奇的猫眼石,甚至金块。这个部落的人原本将贵重金属看成多余的东西。你不能把他当成三餐吃;在这个没有市集的部落中,你又不能拿它换食物。它的价值仅仅在它的美,以及它可能提供人类的服务。然而,渐渐的,这些土人发现,白种人居然把这种东西当成宝贝。这比白种人的另一个怪僻——买卖土地——更让土人惊讶。宝石为这个部落提供经费,使他们能够定期派遣探子进入城市,打听外面的消息,回来向族人报告。“大宝石猎人”从不曾走进还在经营的白人矿场,因为他的族人曾被迫在矿场工作,这段悲惨的历史让他心寒。这些族人星期一进入矿场,周末才出来。每五个就有四个死亡。通常他们被控以某些罪名,然后送到矿场工作,做为刑法的一部分。每个罪犯都分配有一定的工作量,为了赶工,妻子儿女往往都被召来工作;一人的配额,也许需要三个人来满足。白人矿主很容易找到借口,延长原住民罪犯的刑期。想逃吗?连门都没有。这种对人类生命和躯体的糟蹋,当然,都是合法的。
神妙的医术
这一天,“大宝石猎人”正行走在堤防沿上,突然,土地塌陷,他整个人坠下悬崖,掉落在二十尺深的石谷里。当时我们行走的方向,地面全是一大片一大片天然光滑的花岗岩、一层层石板和一堆堆碎石。
走了这么些天的路,我的脚底开始生出大片老茧,就像伙伴们那兽蹄似的双脚,然而,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连脚底这一层已经硬化的皮肤,也不足以让我感到舒适。我边走,边想着我的脚。我回想起老家那一整柜的鞋,里头有远足鞋,也有跑步鞋。就在这当口,我听见“大宝石猎人”坠入深谷的惨叫声。大伙全都围到崖边,向下望。他全身卷缩成一团;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潭深红的血。有几个人跑下峡谷,利用接力方式,迅速将他带回崖顶上。即使他会飞,也不可能那么快回到上面来。好几双手撑在他身体下面,看起来就像装配线上的一辆坦克车。
他被平放在崖顶光滑的石板上,整个伤口现露了出来。那是非常严重的穿破骨折,位置在脐盖和脚踝之间。骨头穿透他那奶油巧克力色的皮肤,伸出外面约两寸,活像一支巨、丑恶的兽牙。有人迅速解下束发带,把它缠绕在伤者的大腿上。“药师”和“女医”分别站在伤者两旁。其它族人开始扎营,准备过夜。
我一步步挤进人堆,站在那具平躺着的身体旁边。“我可以看吗?”我问。“药师”把两只手伸到那条受伤的腿上,相隔一寸,来来回回缓慢地移动着:最初两手平行,然后,一只手从下往上移动。另一只手从下往上移动。“女医”对我笑了笑,然后回头跟乌达说些话。乌达把她的话传达给我。
他解释说:“这是示范给你看的。我们听说,你的专长是医疗你的族人。”
“唔,我想是吧!”我答道。我从不认为,真正的医疗来自医生和他们那套医术,因为都年前我自己跟小儿麻疲症搏斗时,就已经体会到,真正的医疗只有一种。医生能够清除体内留存的外来杂质、将化学药品注射入体内、调整移位的骨骼,但这并不意味身体会真正复原。事实上,我敢说,在人类历史上从没有一位医生,不论在何时代、任何国家,曾真正治好一个病人。每个人真正的医疗者是活在他自己心里。最好的医生能认出一个人的才华,培养它,而他们自己有幸为社会服务,做自己想做得最好的事。可是,现在不是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暂时接受乌达对我的称呼,同意这些原住民的说法,在我的社会,我的确也被当成一位女医师。
他们告诉我,把两双手伸到受伤的腿上,而不接触伤口,然后来来回回移动,这样做,能够帮助那条腿恢复受伤前的状态。这种方法,能够防止伤口在治疗过程中肿胀起来。“药师”正在提醒受伤的骨头,它受伤前是怎么个样子。骨头折断时,脱离原先已经固定了三十年的位置,引起惊骇。“药师”现在所做的,就是消除骨头的惊骇。他在跟骨头“说话”。
接着这戏剧中的三位主角——“药师”在脚下。“女医”跪在一旁,病人仰卧在地面上——开始以祷告的方式交谈。“药师”把两双手环绕住病人的脚踝。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接触或拉扯那只脚。“女医”也把手环绕在病人的膝盖,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的言语像吟诗,又像唱歌,各有各的调。到了某个阶段,他们同时抬高声调,大呼一声。他们一定使用了某种推拿法,但我没看到他们真的用手拖引移位的骨头。那支凸出体外的骨头,就这样退缩回伤口里。“药师”把破裂的皮肤接合起来,向“女医”打个手势。她解开随身携带的那支奇异的长筒子。
幽秘的药物
几个星期前,我曾询问“女医”,这儿的妇人如何处理月经。她让我瞧瞧她们使用的卫生垫,那是用芦草、麦秸和细鸟毛做成的。处理这件必要的事。她们把污秽的卫生垫埋藏在泥土里,就像我们平日处理排泄物那样,采用猫的方式。偶尔我看见一个妇人从沙漠中回来,手掌上捧着一件东西,交给“女医”。后者就打开她随身携带的长筒子的顶端。我发现筒子里填塞着一种植物的叶子——平常他们就用那种叶子,治疗我起泡破裂的脚和被太阳晒伤得皮肤。“女医”接受那件神秘的东西,塞进筒子里。有几次我站得很近,闻道一阵扑鼻的恶臭。最后我终于发现,筒子里秘密保藏的东西,竟是妇人排出的一大块一大块已经凝结的污血。
这天,“女医”并没有打开筒子的顶端,反而打开底部。我没闻到扑鼻的臭味,什么味道都没有。她紧紧喔住筒子,挤出一些黑色的焦油,看起来很浓,闪闪发光。“女医”把焦油涂抹在破烂的伤口边缘,把伤口粘合起来。她真的是用焦油粘合伤口,满满地在那上面涂抹一层。他们不使用绷带、束带、夹板、拐杖和缝线。
很快的,大家就把这桩灾祸搁置一旁,忙着吃起晚餐来。那天晚上,大家轮流把“大宝石猎人”的头安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让他这样枕着,躺起来也舒服些。轮到我时,我想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我也想触摸他、亲近他,因为这个人为了我的缘故,答应加入这场医疗示范表演。他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仰望着我,眨着眼睛。
原始而效果惊人的医疗
第二天早上,“大宝石猎人”站起来了,和我们一块步行上路,脚一点也没破。他们告诉我,昨晚举行的仪式会缓解骨头承受的压力,并防止伤口肿胀。它确实发挥了效用。往后几天,我仔细观察他的腿,发现涂抹在上面的黑色天然药物变干了,开始剥落。五天后,它全都消失,只有骨头凸出体外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疤痕。这个家伙体重约一百四十五磅。他简直就是奇迹。我知道,这整个部落的人身体都很健康,但他们对紧急事件的处理,似乎也有独到的窍门。
这些具有医疗保健才能的原住民,从未修习过生物化学和病理学,他们拥有的是真理、意志、保持身心健康的决心。
“女医”问我:“你了解‘永恒’究竟有多长久吗?”
“我了解。”我说。
“你确定吗?”
“是,我了解。”我重复。
“那我们就可以告诉你别的事情了。所有的人都是‘灵’,暂时来访这个世界而已。所有的‘灵’都是永恒的存在。和其它人的邂逅,都是经验,而所有经验都是永恒的联系。我们‘真人部落’给每一桩经验一个完满的结局,形成一个完整的圆,不像你们‘变种人’,留下一大堆烦恼。如果你离开时,对某个人心存怨恨,这桩经验就不会有圆满的终结,往后还会在你的生命中重复出现。你会再受苦,一次又一次,直到你觉悟为止。你应该观察你生命中发生的事,从中学习,使自己变得更有智慧。你应该感恩,就像你所说的,祝福它,然后带着一颗宁静的心离开。”
我不知道,这个人的腿骨是否迅速愈合。这儿没有X光设备,无法进行手术前和手术后的观察,而他只是个凡人,并不是超人,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不感到疼痛,治疗过程也没有留下任何副作用,因此,对他和其它族人来说,这桩经验已经结束,我们可以带着一颗平静的心离开,也许变得更有智慧。这桩经验已经形成一个完满的圆。大家不必再为它花更多的精力、时间和心里。乌达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刻意制造这桩意外事件。他们只是祈求上苍,为了各地生灵的福祉,他们愿意接受一桩经验,让我有机会目睹原住民的医疗技术,从中学习。他们不知道这桩意外是否会发生,如果发生,会降临在谁的头上,但他们愿意作好准备,让我有机会参与这桩经验。机会来临时,他们再一次感激上苍,允许他们和一个“变种”的外人分享他的恩赐。
那天晚上,我内心也充满感激,因为他们让我进入这群所谓“原始人”的神秘、纯洁的心灵。我想多学习一些他们的医疗技术,但我不愿让他们为我承担更多的风险。我深深了解,在澳洲内陆求生,本身就已经充满风险。
我早就知道,他们能看透我的心事,在我开口前,他们就已经知道我的愿望。那天晚上,我们详细讨论了肉体、心灵和情感之间的关系。情感在身心健康上所扮演的角色,是我们以前未曾触及的课题。
他们认为,一个人对事物的情感反复,才真正决定他的存在价值。这种反映,记录在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你人格的核心、你的心灵、你永恒的自我。有些宗教劝我们给饿的人一碗饭吃,给渴的人一杯水喝,但这个部落的人却觉得,舍出去的食物和水,以及施舍的对象,并不重要。真正决定这件事有无意义的,是你在公开地、充满爱心地施舍时,你内心里真实的感受。给垂死的植物或动物一些水,或给失意的人一些激励,一样给你带来启示,让你进一步认识生命和造物主。它的意义,绝不下于赈济饥民或救助穷人。你离开这个世界时,带走的是一张成绩单,上面记录你这一生每一分每一刻的情感反复。这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情感,充满我们的心灵,决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小。行为只是一种管道,透过它,情感和意念得以传达、体验。
那天他们为病人接骨时,两位土著医师一面医治,一面向受伤的骨骼发出复原的讯息。他们的心灵和双手同样忙碌。病人充分配合,对迅速和彻底的复原,充满信心。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我的观点看来简直就是奇迹的复原,在原住民心目中,却是非常自然的现象。我开始想,在美国,病患所受的折磨,有多少是先入为主的成见所造成,而成见这种东西,是整个社会在不知不觉间灌输进我们脑子里的。
迥异西方的医疗技术
在美国,如果医生对药品的疗效和人体的复原能力抱着同样的信心,后果会如果?我越来越重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如果医生不相信病人会复原,整个治疗过程就会受到不良的影响。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当医生告诉病人他的病无药可治时,他真正的意思是,在他所受的医学教育中,找不到医治的方法,但并不表示真的无药可救。如果另一个人治好同样的病,那就显示,人体确实有痊愈的能力。我跟“药师”和“女医”进行过一场漫长的讨论,过程中,我对医疗保健有一个崭新的、令人惊讶的发现。他们告诉我:“医疗和时间丝毫没有关系,痊愈和得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我对他们这两句话的注解是:在细胞的层次上,你的身体原本是完好和健康的,然后,在一瞬间,其中某一个细胞的某一部分,初次出现出乱或异常现象。症候被觉察出来,可能需要数个月或数年的时间。医疗是相反的过程。你生病了,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然后,你接受治疗——至于那种治疗,得瞧你住在什么社会。在一瞬间,你的身体踩了刹车,不再往下坡行,开始第一步的修复工作。
这群澳洲原住民认为,我们身体出毛病,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也认为,更高层次的永恒意义和我们个人的意识沟通时,肉体是唯一的管道。身体的运作缓慢下来,使我们有机会看看周遭的环境,找出真正需要治疗的重大伤口:伤痕累累的人际关系、价值观念中出现的大漏洞、毒瘤般侵蛀人心的恐惧、对我们造物主的日益怀疑、心胸的日益狭隘等等。
我想起,一些美国医生治疗癌症病人时,如今也使用心神感应法。他们之中,大多数不受同僚欢迎。他们正在研究的那套方法太“新”了。这儿,在澳洲内陆,全世界最古老的人类,使用世世代代相传下来的医疗技术,向我证明它的效力。
然而,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却不愿使用积极的心灵沟通,因为它可能只是一时的风尚,因此,我们互相告诫,最好再观望一阵子,看看它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使用的成效如何。一个病重的白种人,在接受医院所能提供的所谓治疗后,命在旦夕,医生就告诉家属,他或她已经尽了全力。真的,我听到这样的话已经不知几次了:“对不起,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现在全都交到上帝手中。”这种话听起来多么原始、多么好笑。
在治疗疾病和处理意外事件上,我不认为澳洲原住民是超人。我真的相信,他们的医疗方法,每个细节都可以用我们那套科学分析法来解释。有趣的是,我们拼命发明机器,来使用某些医疗技术,而这群澳洲土人却证明,不必使用一根电线,也可以达成医疗效果。
人类正在漂泊、挣扎中,但在澳洲大陆,却同时存在两种医疗技术:最精密和先进的、最古老和救过无数人命的,两者之间仅仅相隔数千里的距离。也许有一天,它们会结合在一起,到时候,一套圆满的医学知识就会出现。
那一天值得全世界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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